【明報專訊】香港電台《鏗鏘集》編導蔡玉玲兩項虛假陳述罪成,查冊有罪,記者有罪。阿包一個人為我們行業背負了罪名,留下案底。我不知道她聽判後心情有幾差,但她仍然會流着淚說:「我衷心希望業界可以一齊搵到我哋嘅方法,繼續信守價值、履行天職,我哋唔好就咁放棄。」我舉着牌,我聽着她說話,我望着她哭,而我其實幾次想放下牌逃走,全身像被打了幾拳,但我跟自己說要吃最愛的吉列豬扒,超好味脆卜卜肉汁豐富的吉列豬扒,然後人便有了希望,心情穩定下來。我不知道她又是怎樣疏導情緒?我不知道她怎樣回家跟媽媽說?我不知道有案底即是什麼?
攝影大師說阿包很喜歡的一張相片,是3月24日耹訊,她和好友邊走邊笑走向法庭,兩手一碰看似拖着手。前路如何難行,有人陪伴說說笑笑還是較好走。以下是我們給她的「吉列豬扒」,希望她看完會笑,希望她也找到希望。
一)戰友/港台同事
相信很多與包初相識的人,都會問她:點解你會叫阿包嘅?原來「蔡玉」順理成章,應該要跟一個「包」字。
我最先認識包包,是因為她工會主席的身分。對上一任的工會主席是資深同事麥麗貞,她退休後,主席一職由包包頂上,當時的她只得二十×歲(雖則離三字頭都不遠)。我最初偷偷地想,她那麼年輕,可靠嗎?會很衝動嗎?可以帶領工會嗎?結果證實,我是過慮了。年輕的包包,有成熟的腦袋,「聰明而不衝動」,有時我們提出較「激」的行動,思考周密的她,由行動目的、做與不做的理由、執行細節,以至行動的成效、外界的觀感,以及延續性,她都想過,然後「一輪嘴」說出來,有時我都暗中埋怨:會唔會諗得太多呢!年輕的她,有「橋」,具行動力卻不躁動,堅持深思熟慮,結論是,這位主席靠得住!
工會歲月結束後,我更多留意包包的報道和採訪,她是頒獎禮的常客。這麼一個執著於真相和原則、轉數快、重視細節、小心推敲求證的人,能夠做出一次又一次出色的調查報道,我一點都不意外。路是難走,但如她所講,想做記者,都不一定要做《鏗鏘集》的記者,只要想做下去,仍會有空間。路,是人行出來的,包包,我對你從來沒有懷疑過。GO GO GO !!!
二)Emily/港台同事
我與阿包相識十幾年,在FactWire(傳真社)快將成立時,她告訴我一個在正常人眼中完全不正常的想法:「我想做調查報道,我想辭職去FactWire試吓。」她問我意見,想聽聽我的想法。
當時已是公務員的我,心中好清楚,她辭職背負着幾多的「犧牲」,先別說失去穩定的工作環境和最吸引人的薪高糧準,當年三十出頭的阿包已進升為PO(節目主任),顯示她在港台明日之星的地位,只要捱幾年,就能晉身管理層,以港台公信力和行內地位,能晉身管理層是一種光榮,她在快將有機會「上位」之際選擇離開,在好多人眼中,實屬不智,但在阿包眼中,名利只如浮雲,她好堅定地說:「我唔想被『公務員』困死,我想跳出框框嘗試新事物,就算失敗,也叫有嘗試過。」
她宣判當日,我因工作無法到場聲援,只能隔着手機與她同哭,只想對她說:你為這個行業的所有人,走入犯人欄,代我們成為被告,已付出太多,我相信,即使法庭判你有罪,歷史會還守護真相者公道,蔡玉玲這個名字,應該記在香港新聞史上,成為記者的榜樣。
三)吳曉東/傳真社創辦人
傳真社在2015年眾籌成功後公開招聘調查記者,當時收到300多封自薦應聘電郵,絕大部分都是我不認識甚至未曾共事過的記者,我挑選了其中九十多位見面,其中一位就是蔡玉玲,她當時在香港電台《鏗鏘集》當記者,工資和工作環境相當穩定,節目形式也符合她對新聞工作的追求,她求職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專心做調查報道,她成為我最希望招攬入傳真社的記者之一,但問題是她的人工相對太高,當我提出這個困難時,她毫無猶豫地提出自減人工也希望加入,就是這樣她成為首批傳真社調查記者(後來傳真社出現財政困難,她才重回《鏗鏘集》),從新聞直播看見她在法院外為判決落淚,我知道那些淚水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所熱愛的新聞工作而流。
四)岑蘊華/大學新聞系兼任講師
阿包是出色的記者,慕名已久。第一次真正的接觸是在2013年4月。那時,我已離開新聞界做餐廳,她是《鏗鏘集》的導演,也是港台工會主席。 我們舖頭因為加租要搬,她來找我們做小店經營困難的報道。
對她印象更深的,是她選擇離開公務員行列加入FactWire。FactWire後來經營有困難,阿包來小店寄賣tote bag,和她談起FactWire工作的點滴,她還是一往無前,要戰至最後。「放棄」,看來很少是她的選項。
去年底,阿包被捕,我們拿起攝影機,記錄她面對審訊的心路歷程。我們互換了角色,她成為我的採訪對象。記者採訪記者,今次更加困難。其實不想做個客觀的記錄者,更想做她身邊義無反顧的支持者。我覺得,她在身教後輩,什麼是記者的風骨,「無畏無懼」出自她口中,似乎比我們喊出來的口號有說服力。判罪後,阿包哭了。我想,有血有肉的人真的不需要太強。我很相信,她為行業做的,已夠多。每個站在她背後的人,都以她為榮。
五)吳婉君/朋友
2013年舖頭因為被加租九成,要搬,包包提議《鏗鏘集》製作一輯「店難留」,講有關小店經營困難的故事。一隻簡單又不複雜的古仔,包包跟足幾個月,由我們日常運作、搵舖、睇舖、新舖裝修、到砵蘭街最後一日,拍了好多次。一直很感激包包為TC2留下一個重要的回憶。
那日一聽到她罪成,已經忍不住流眼淚。有天理嗎?判一個如此出色的記者有罪?單是審訊本身已經不公義。再聽到求情信中,形容包包是良心的守護人,真的哭崩。她絕對配得起這幾個字,她是香港的代表。
後着是上訴不上訴?我知道以包包的為人,她上訴一定不是為自己,她一定從整個記者行業利益出發,但面對目前的香港,上訴真的有意義嗎?我不知道。無論包包有什麼決定,沒有一個人有權去質疑。只是私心的想,包包,你犧牲夠多了,你有權自私一點,為自己着想多一點。你頭上的光環,永遠都在。
六)吉吉/港台同事
12年前,六四廿周年,有幸「陪」她到內地採訪馬少方(本應幫手,但本人太廢實在只是多個人多隻眼望望有否被跟蹤)。馬少方說(大意),因為香港仍在紀念六四,八九六四的冤魂還在我們生活的這片天空裏飄。我也忘了這是否包大人第一次做內地故事,但往後她在新聞專業繼續走中國beat,個人大推她講「唱紅打黑」的《薄後重慶》和記錄「新黑二代」狀况的《我媽媽無罪》。
此集在《議事論事》廿周年特輯還有插曲,節目出街後,被愛國陣營批評,其實出事部分跟包大人無關,但整個團隊都非常難受,應該是我倆第一次做記者受壓,好像還哭了幾回。當時處長黃華麒沒有明撐,也被坊間指摘沒公開捍衛港台的編輯自主。處長回應,他沒就此事道歉,已經是「撐」同事的證據。
今夕何夕。
我知道包大人不會那麼容易被擊倒的,這段日子要好好休養,多做yoga,好好細嚼老師說dance between control and surrender - between pushing and letting go的奧妙。最後,喂,你呢排瘦咗又靚咗。
七)OP/港台同事
記得在某個悶熱的午後,終點仍是個遙遠的黑洞。團隊各人坐在會議室,互相匯報手上雜亂龐大的片段,整理到一條初步脈絡便會欣喜若狂,然後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最記得阿包適時的一句「我們是過濾資料的篩子,要把漏洞縮到最細,才經得起推敲」,才將大家從混沌與清醒之間牽引出來,再反覆梳理手上資料,最後才織成一個密實牢固的網。
就是這樣一個以冷靜、嚴謹見稱的記者,卻被判有罪。一直在想,這理應是我們的共業。由案件開始到宣判,有時都會在想「香港特別行政區 訴 蔡玉玲」一欄,或者應該要填上我,或者我們的名字,才會讓我們那句「撐包包」不那麼虛弱無力。
「繼續做記者,便是對判決最好的答案。」包包在咪兜的一句雖短,卻是張力萬鈞。自己偷偷從後排紙牌瞄出,又記住了她的淚眼。在今時今日好人被懲罰的年代,在香港想做一個挺直腰板的記者,好像首先要學會與屈辱同行共眠。
記得宣判當日陽光普照,但氣氛卻窒息無比。無論體制內外,我們已活在無法掙脫的風眼之下。周遭大風大雨,唯有寄望他朝能夠真正見到晴空萬里,昂首闊步,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在此之前,繼續仰頭盡力呼吸。
八)鄭美姿/瑜伽朋友
包包是個很熱血的人,每次上完瑜伽課,我們一班同學都會一起食早餐。不論春夏秋冬M前M後,她都一往直前嗌一杯凍奶茶,不少冰不走甜。其他人包括我,都是心裏想要凍奶茶,但理智上怕肥怕寒怕削胃,忸忸怩怩,叫咗覺得後悔,沒叫但見她喝得心安理得就更加後悔。她的熱血是有諸內、形諸外,寫到這裏,耳邊就響起她的聲音:「施主,飲啦,這是你努力的回報!」
她的確很努力,每次清晨上堂,她都是第一個到。我這些意志薄弱的人,晚黑夜瞓早上賴牀,總是大汗疊細汗啱啱夠鐘趕到studio,這邊換衫那邊脫鞋,而她一早已在蓆上做緊下犬式當熱身。每次當我實在hold不住的時候,眼珠自自然然就會溜到一邊,即是包包那一邊,瞥見她一路震一路鎖緊眉頭一路頂住,堅持堅持堅持,好,那我就再撐一會。
記得她被捕後我們再見,是在空中,那一堂空中瑜伽課。人人把自己掛在黃色的橙色的布條上飛,姿勢輕盈內心沉重卻好比獅子石,落堂時同學C突然哭了起來(自從2019年之後,我們偶爾會在落堂時,因着導師M一些富哲學性的慰藉而感觸落淚),然後到我,然後不知到誰,然後我看見了包包的眼淚。之後還有好些場景給我碰上了她淚盈於睫的瞬間,(不在這裏長贅因為已經爆字),包括那天在法庭上15:43那一刻。包包的眼淚不是為自己有罪而流(我好肯定),她哭的是香港新聞自由的終結。而當世界終結時,相信她還是那個一路震一路撐住的記者,香-港-記-者。
後記:想送吉列豬扒的人眾多,惟版面有限須作篩選,足本心聲會送予阿包。我們或者改變不到結局,但讓我們在最壞中體驗最好的。前路難行,我們一齊行。
文/整理˙鄭思思(《7.21誰主真相》編導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