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舍【故事八】:輔導員「為斷骨者貼膠布」 拾起耳筒,安撫情緒的浪

文章日期:2021年04月25日

【明報專訊】2019年6月至去年中,小黑加入民間心理支援服務的小隊,接聽求助者來電,與痛苦的人同行。她帶來代表自己的小物是耳筒,能把電話置於接收信號較清楚的位置,隨時隨地做輔導。其間她感受到隊友虛脫的狀態,自己也常常萌生退出念頭,但陪伴受助者尋得度過黑暗的方法、隊友間互相支撐,讓她得到同在(togetherness)而生的強大力量,捱過一段又一段路。在這次「流水舍」,小黑梳理一直以來的情緒與想法時,想到最常在電話中聽到一句話,個性跳脫的她說來仍瞬間被觸動落淚,「這句話令我知道,即使我們今天不是明浪,也會保持一股暗湧」。

時:4月7日晚上8:00至10:00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問:臨牀心理學家葉劍青、Chloe、Ingrid、Shirley

答:小黑(化名),民間義務心理支援服務輔導員

1/ 執得一個得一個:唔得閒有無力感

問:你為何會接受今次訪問?

答:中間覺得好似冇乜嘢講,到服務完結時,有很多事想找個機會整理、沉澱,又沒有這樣的時間,到你們問我時,我覺得也好,當作是給自己一個reminder(提醒)。

這是很大的一件事,很多情緒塞在裏面,覺得「冇乜嘢唔好亂掂」,但又很珍貴。服務完了的時候,我們隔住個zoom飲酒,本身想要一起坐低、劈醉去梳理心情,但疫情下連這件事都做不到。

問:可否說說在那段期間有什麼情緒?

答:唔得閒有無力感,接二連三去協調這些工作,聆聽、提供心理支援,其實不會閒下來。是捱過去的,因為好重。

問:這種「重」可多說一些嗎?

答:如隔住電話的飲泣聲,很多時候我感覺到只能陪伴,我知道在電話另一頭的人不會得到任何主流服務,我就如給斷骨的人一塊膠布,只能夠講好過冇。那種「重」是,假如我可在平時工作的房間,那種資源、空間下,做到的可能更多,但在隔住個電話的戰場上,我只可給他一塊膠布,那種差別令我覺得好重。

問:有沒有聽到他們的困難和顧忌?

答:他們有很多惶恐,去主流服務意味要見樣、要見光。他們本身已帶着很多創傷,尋找服務又是另一段創傷經歷。有一段時間沒那麼沉重,不斷教人如何尋找服務,什麼不能多說、該怎麼說,教人在體制內蜎窿蜎罅。

問:這與「唔得閒有無力感」有沒有關係?

答:當時是全個社會都有無力感,自私地說,所謂無力感是無法做些事帶來改變,但我覺得當時「貼了膠布」,細極都好,都是一小點的改變,相對而言不需要經歷那種無力感,到理大事件發生前都是這個狀態,之後就真的感到沒什麼可以做,那一下便好重。

我們會收到信息通知,去到一個地步我是驚的。開頭(所接的求助者會說)我唔開心、好無助、同屋企人嘈,那些是接得落,後來是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一個、一個、一個,幾十個地來到。並不是說在抗爭層面,而是在臨牀層面,我已經唔知可以做乜。

問:那時自己的情緒狀態是怎樣?

答:每個禮拜都想唔做,我們會半講笑說每一次覺得定下來了,教到那些細路識得出去找服務時,又來一波。中大剛處理下來,又到理大,那時我們已經知道根本沒可能把服務結束。

但我有一種愧對細路的感覺。我們開個服務出來,你覺得安全所以過來,但我們自問做不到什麼,那時很多是創傷後遺症或創傷後壓力反應,而我們常說所謂復元,就是要有安全,我不是站在前線的人,坐在家中也不覺得安全,何來跟他們講復元?你(受助者)驚是正常、驚是對的,你應該驚。我是沒什麼理由可說服你唔好驚。

2/回望,我也曾經「好識do」

問:你從前已留意外在環境對人的影響?在日常工作是否也常察覺制度會影響人?

答:工作上我喜歡做很多與小眾相關的工作,如特殊學習需要、性小眾,不能忽略制度,那對他們而言是很大的壓力來源,壓迫全部來自主流、建制:細路上堂應該坐定,坐唔定就唔正常;女人就係要結婚生仔……我很自然會質疑為何這些既定之事就是對的?

問:這會否也與你年少時的經驗有關?

答:我不太肯定來自什麼。細個要寫偶像時,我曾寫不知從哪裏知道一個獲諾貝爾獎的女人,她叫Shirin Ebadi(2003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一直爭取各種女性權利,又如我會覺得伊利沙白一世好型,唔使結婚。

我好識do,懂得(依社會規範)「做好自己」,爸媽會好高興,但後來我發現,fight完企得穩的感覺更好。

問:2019年時幫忙都有企穩的感覺?有什麼相關的畫面嗎?

答:企穩是因為找到真正接納「我是誰」的一班人,有一種togetherness(團結同行之感),那種連繫、共鳴,原來比起你做個款去爭取別人的認同更好。說畫面的話可能是由行Pride(同志遊行)開始,那種共同的感覺,不是只有我自己堅定站穩,而是周圍很多人在一起。

問:今次社會運動連繫的感覺更大?又或2014年時也有這樣的感覺?

答:2014年這感覺倒不是很強。我在灣仔上班,經常在「夏愨村」出沒,那時覺得自己是旁觀者,我在不同組織都有留號碼和on call,但一個電話都沒有接過,當時會想,我份工唔知做乜㗎呢?2019年碰巧轆開facebook,有人召集不如我們做些事啦,我見是認識的同事,就打給她,那刻是有股電流,好呀!我有啲嘢可以做,唔係淨係去行。或者是2014年我未找到伙伴。

3\十四個月 聽最多是「你唔使打畀我喇」

問:除了你剛才說的「重」,還有沒有其他感受可分享?

答:聽到服務使用者進步了,會帶來很大動力,可能廿個入面有一個,已可「感覺良好」很長時間。

如有個前線的細路,他好冧(面對很大情緒問題)、發噩夢發得很厲害,跟他談着談着,他說我真係好鍾意做數,計數時會全神貫注,說死啦姑娘,我係咪好怪?我跟他說每個人都有他的方法,其時心想,呢個世界真係乜嘢人都有。到下次他回來說,我聽了你的話,不安時任由自己計數,現在定了好多。我真的沒想過是這樣。

問:聽到受助者有獨特方法幫到自己,你特別高興?

答:每當他們說一些很屬於自己的事,是給我一個提醒,每個人都有他的能力,有他的復元之路。我在這個位置不是給他什麼,只是陪他尋找,亦讓我看到他們是滿有能力的,這種感覺很重要。這件事(服務)撐那麼久是一個奇蹟,去到一個位大家都虛脫,但有時我們聽各自所接觸的受助者有獨特方法,便會有很多欣慰的笑,很能支撐我們。

問:仔細說來,這是怎樣一種喜悅?

答:我不太敢用「喜悅」來形容,回想那段日子好苦,是一些能量、支柱吧?有時跟他們傾完,我知道陪他們走了一段路也好;或當依然有人來,是代表他對我們有信任,他們仍有能力信任他人;又或者好彩那天聽到一些能替他高興的事也好,總有點點甘甜。

問:就靠一點點甜撐下去?

答:是的,不過說起來,我日常工作得到這種甜沒那麼大,那段時間義務聽熱線的甜是特別大。可能他們本身很多人很有能量,只是那段時間卡住了,或對trauma(創傷)太陌生,我們只為他撥開一邊的路,他已經好快通,會好為他高興。又或因為事情太爛,只要有少少的好就覺得很甜了。

問:甜也因為你是團隊一分子?

答:絕對是。在那段時間的「非人」工作,我們笑說輔導員之間傾偈多過跟老公、阿媽,大家是緊扣着的,是最明對方心情的人,不需要多作解釋。這14個月覺得好難頂,三日唔埋兩日就想唔做,但回想起來,這件事是很獨特的,有時都會疑惑為何做到,我不覺得我生命中幾時會再爆出一件這樣的事。

問:可否對這份獨特形容更多?

答:是幾單純的,執得一個得一個,因為單純才能維持到這麼久,有種固執、蠻勁在裏面。那時的感覺是很有火,可能某程度上都希望自己做的事有些意義。

問:那種火與你面對日常生活挑戰時的分別是什麼?是與無私有關嗎?

答:如果單純只關我事,會很容易放棄,今次團隊產生的連鎖效應(ripple effect)可以好大,做這一行,也是所謂以生命影響生命。今次咁多人都醒,咁多人一齊郁,大家那種togetherness好大。

問:在2019年有什麼畫面讓你看到大家都醒?

答:當我遊行過後逼小輪過海,每一次等小輪的平靜,大家那種禮讓,讓我覺得很驕傲。

問:你會怎樣形容?

答:生性囉!是真係打到埋來,會有人返轉頭拖大家走那種,在各個層面都是一份無私。

這又讓我想起,我們在電話聽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唔使再打番畀我喇」,「多謝」還不算聽得最多,這句是常聽到的。他們每一個臨尾都說,下次你都係唔使打畀我喇,留番畀下一個啦。你會覺得,他們都這樣子,我點都要行多步啦係咪呀?

這堆電話對我很珍貴的是,提醒我事實是怎樣,沉重未嘗不好,能提醒我發生緊咩事。

4\最冧最爛時,微小處也有力量

問:我們先作一些迴響?

Shirley:你一開始提及輔導工作好似什麼都做不到,當初我也很強烈有這種感覺,當見到急救員在救人、律師又幫手保釋,輔導能做什麼?很記得那時有人跟我說,CP(臨牀心理學家)不嬲都係喺象牙塔裏面做嘢㗎啦。我便想,吓,係咁㗎?咁我入錯行喎!就好似在象牙塔裏望見外面很多人在叫喊:你可唔可以幫我哋呀?但塔裏沒人肯郁。但之後零零星星地,有些人會出去,愈行愈前,賦予輔導不同的意義。

我那時做不了什麼,好似用不到輔導的身分陪伴,便乾脆往街上去,但其實很難分得清,因為有這樣的身分,還是會去安撫人。我記得去安慰一個在哭的女生,說「你想喊就喊啦,可靠在我身上哭,我會陪你一齊」類似的說話,她安頓好之後,轉頭便用同樣的話安頓其他人。

青:就像小黑說的連鎖效應。

答:我對你說「入錯行」也有些感覺。我都幾憎人話我係一個離地的人,用了好耐時間爬落地,我常有個疑問,為何CP一定要坐喺房?若是自己一個打破框框,會不知從何入手,當尋找到一班人一齊打破時,便覺得Yes!係喇﹗

開頭在街頭遞紙(服務宣傳單張),人人都說「我冇病呀」、「呀邊個(當權者)先有病吖嘛,你去睇佢啦」,到之後不少人行過取一張,能看到大家對精神健康的忌諱很大,這工作亦喚醒大家去正視這件事。

問:這次特別的經驗,有沒有影響你的工作、生活?

答:我更留意很多微細制度上的荒謬,因為之前打的仗很大,沒很察覺日常的荒謬,現在是無處不在,無謂的紅線周圍都係。如何留在制度內,而不變成制度的一部分?這是我現在的考驗。

Chloe:我對你所說的很有共鳴,我們常講幫人也是幫緊自己,在亂流中我們自己都會亂,但當你戴了「幫人」這頂帽,就要幫自己定下來,才幫得到人。

答:大家都有這一顆心,只是我們作為「靠把口搵食」的人,就以此去呈現。我記得網上有一則帖文是問,不如各自講吓你個行業可以做咩?我覺得這個概念好好,急救員、醫生、社工、律師有用,這大家都知,但不同行業總有方法做到一些事,初心都是想香港好,下一步才是無私,各自各去做,這是一個很美麗的畫面。

問:你還有什麼信息想帶給我們?

答:來到今天,要在黑暗中行走,可以做的可能只是提醒自己真相是什麼,所以我很珍惜聽那些故事。要捉緊真相,一個小掛飾、微細的衣著,可給大家感覺還有人同在,浪沒有湧起,不代表不存在,香港人變了一股暗湧,把能量保持在裏面。2019年我們接觸的每個生命,都能感覺到很多力量,最冧最爛時仍有一句「唔使幫我、幫其他人」,這對我是很大一道力,就讓我們繼續堅持暗湧。

【談心小錦囊】

勿專家上身 「咁咪得囉」

小黑的故事讓席上的臨牀心理學家都很有共鳴,Chloe說參與這些支援服務的同行「都是摸着石頭過河」,「CP(臨牀心理學家)多沒有很多做電話輔導的經驗,要在電話捕捉求助者的情緒和需要,還要令他能信任你,這些技巧是沒有學過,要很快地掌握」。這讓記者想到在電話聽到朋友傾吐心事,有時都會面對短時間內不太掌握前因後果,及朋友當刻實際感受,問他們可有什麼貼士?Chloe說要懷一顆好奇心,「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如他們講《鬼滅之刃》、Mirror,我沒可能知晒,但好奇心不可以是0,若反問Mirror係咪講緊塊鏡,就差太遠」。

葉劍青則說每個人狀况不同,難以一概而論有什麼應說不應說,但在好奇心以外,他還提醒聽朋友說煩惱時不要專家上身:「你以為你知晒所有嘢,說喂你咁做咪得囉,你好想幫佢時,很易墮入這個trap。如果你很強烈地給他解決方法,他覺得不適合自己時,好可能會斷了聯繫。所以聆聽與好奇是比即刻給予『專家建議』緊要,一定要先了解他的情况。」

整理˙ 曾曉玲

{ 圖 } LOSZEHAHA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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