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角度:再論洪席耶:「試當真」世界觀能繼承CapTV的「藝術逆民」使命?

文章日期:2021年05月02日

【明報專訊】上月筆者所寫的〈哲學角度:從警察國家談到試當真——以洪席耶理論看「香港電影已死」〉引來一些回應、質問和批判。在思辨上,此乃可喜可賀之現象,因為只有通過開放式的論辯與交流,公共領域才得以被充實和多樣化,而這也是真正的民主精神之核心所在。在回應坊間的一些提問或質疑之前,筆者認為有必要多談一下洪席耶就「感性分配」(Le partage du sensible)這概念的討論。

再論洪席耶的感性分配

正如上回所及,洪氏認為反對派也可以是police的一部分,未必一定是真正意義下的「政治」(politique)。在police即社會規範下,任何角色皆有其「位份」(part),執政者固然有其顯赫的「位份」,但反對派因承載着歷史上大眾所賦予的期許和價值觀,他們也有其「位份」。對於有「位份」的人而言,就算沒有分配資源的權力,他們還是在社會中「被看見」,能與當權者和建制抗衡、談判、磋商,在社會認可的「分配觀」下進行權力或資源的再分配。而「逆民」則是沒有「位份」的人,他們往往不被社會「看見」,更遑論被主流或建制的「分配觀」認可。因此,他們的吶喊和反抗就是要打破既有的「分配觀」,而這正是洪氏所言的真「政治」!

洪氏這種獨特的政治觀與其美學觀一脈相承。在建制或主流社會下,「感性分配」正是為社會(從美學到流行文化,以至政治)中各有「位份」的人、物以及形式等進行分配、定位,以打造最「和諧完美」的共同體面貌。換言之,「非和諧」或「多餘」的東西往往是被唾棄,並成了一種噪音、雜訊。因此,我們在「感性」上的認知,也就是對美醜、喜惡、好壞、優劣等看法,其實是受着既有「位份」的架構及其「分配觀」所影響。

以影視作品為例,傳統美學觀在角色設定、故事敘述與情節鋪排上,皆主張着一套系統性、完整性的排序方法和邏輯。因此,傳統敘事均離不開各種處理「起承轉合」的方程式;對角色的詮釋和描寫,也有着與社會主流價值既定的準則和表現手法;甚至在比喻上的處理上,其符號系統也必然有迹可尋,並依從着社會在「感性」認知上既有的各種指涉和參考。演員的演出和選角符合着社會既有的「位份」(例如演英雄的要威風凜凜,女主角要是美人或可人兒等);人物設定亦難以離開社會一般的定型與偏好,譬如我們對不同階層(專業人士或基層)、不同性格(善良、邪惡)的印象與理解都會輕易地導向傳統固有的想像,甚至容易掉進二元兩極的定位思維(例如正邪對立)。

觀眾一般能輕易代入某種角色,看得入戲,認為一切情理之中,正是因為角色描寫往往對應着社會上各有「位份」的人物。亦因如此,藏在劇情細節內的各種寓意式符號,都應該能被有系統地解讀。而相對於傳統的「感性分配」,「藝術逆民」因為它整套對「美」與敘事的邏輯皆與傳統不同,往往會被貶抑,不被重視(所謂的難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被看見。

當毛記電視遇上CapTV

2015年毛記開台時是以二次創作和政治戲謔作主打,惡搞TVB、亞視和政府記招等,更有改編流行曲歌詞,諷刺社會百態。毛記雖然挑戰具權威性的政府與主流電視台,也有不少網民盛讚其團隊夠膽、夠創新、「有腦有諗頭」,但這並不等於是「藝術逆民」。筆者並非想說毛記節目低質;剛好相反,他們的節目在特效、鋪排、表演方式等都太高質,高度仿效、還原各種「大台」節目上應有的細節和形式。在視覺效果上,毛記從沒打算打破既有現實社會和網絡世界所認定的各種審美觀和期許。在創作構思上,毛記主要是在「recycle」着主流已有「位份」的網絡二創文化元素,其中不少構思可算是「高登」、「膠登」各台(無論在用語套路或改歌詞套路上)的變形體。在角色定位上,各「偽人」的分配都是社會合理期望中所能「看得見」的形態和表現手法,最為明顯的是Dickson所扮演的「毒L」,被大眾視為「入型入格」,正因為他符合着我們眼中對「毒L」的定型和想像。在營運上,毛記也是依着社會上既有的創台方向發展(從建立平台,找贊助,以至集資上市);而唯一較「逆民」之處就只有其將廣告與節目結為一體的拍攝方式而已。

同年出現的CapTV初期無人問津。早期製作的配音片基本上是仿效着更早年自陳夕以來的二創配音文化,但當CapTV開始被人提及時,創作團隊慢慢地在內容上發揮着「藝術逆民」的精神,不時滲入挑戰網絡世界某些惡性主流價值的元素,例如會挑戰網上歧視女性的言論;也有滲入在香港較少聽到的聲音,例如環保問題等。而在視覺創作上,CapTV明顯故意「粗製濫造」,以最平民最raw的手法挑戰着大眾喜愛「仿真度高」的主流美學價值,無疑向毛記下了一封「逆民」戰書。在演員選角上,豪哥、許賢算不上俊男,Creamy、Jackie也非賣傳統定型的美女路線,整體幕前人員從外表到演技均屬偏鋒路線,在當時香港的影視上是「被排斥」出來的一群。在拍攝手法上,團隊無論在取鏡、剪接和劇本上都作出不少非主流的新嘗試,例如:當年引起不少討論的「片場風雲」,便混雜了NG片段和「戲中戲」在其中,與觀眾進行了一場影像真假虛實的辯證,當中的橋段看似無厘頭,但同時又不失諷刺影圈和社會上的荒謬。而另一影片「麻雀の出千世界」更是將VR和YouTube「鮮被看見」的潛能發揮到極致,挑戰觀眾的觀映經驗。可惜,後來隨着創作團隊逐一離去、解散,CapTV的「逆民」之旅無疾而終。

「試當真」正嘗試繼承「逆民」使命

傳統美學意義下的影像敘事必須連貫一致,無遺留無偏差,所以占士金馬倫才會在拍Titanic的訪問中說到,錯了一隻碟的擺位也要重拍。網民酷愛尋找和盤點電影和劇集在剪接上的穿崩和錯漏位,香港網民尤其愛找TVB劇集錯處,例如古裝片出現水樽便會被嘲笑。「試當真」剛好相反,團隊很愛玩這種主流不接納的「不連貫性」,例如:為何阿慈上一秒是穿高跟鞋但下一秒卻變了穿拖鞋?有時候,甚至出現上一幕故意接不了下一幕的情况,讓觀眾看到一臉狐疑。這些刻意卻不做作地挑戰主流美學邏輯關係的嘗試,對洪氏來說,正是重要的「藝術逆民」行為。因為這種行為不止於表現創意,更是挑戰觀眾對「應被看見」與「不應被看見」這界線的既有眼光。作為其中一部「逆民」經典,「拳皇媽媽」一片加入了大量不符合傳統故事敘述或情理的元素、對白,以至不跟常理的剪接,就連Locker綵排着怎樣配合揹豪媽下樓的「真摯」片段也放了進片中,當作是正規片段來處理。這幾十秒綵排片段最有趣的是,當觀眾期望導演會剪接出Locker能如何一手揹起豪媽時,我們卻見到他們在「試位」;對啊!這才是某意義下的真實世界,因為一般的電影或劇集從來不讓我們「看見」到「試位」的過程,而只會剪剩「成功上背」那既溫馨又虛幻的一秒!

「試當真」另一「逆民」的部分在於其對符號的不常規、不按章法之使用,甚至會回應和引用以前的影片所埋下的不常規符號,來建構屬於他們自己的符號世界觀。然而,這套符號世界觀由於只是互相移位地指涉彼此,那當中的系統性便變得流動而可被開放性和多重性地解讀。製作團隊一般暗示了一個故事解讀的大方向,卻保留了符號定義上的模棱兩可,不會鎖死當中層層相扣(或故意不相扣)的比喻背後的寓意。因此,他們片下的留言才會有百花齊放的討論,才會不斷有人揶揄「作者已死」。在充滿model answers的香港社會裏,「試當真」那推翻絕對解讀(也是在推翻一種既定對符號解讀的「感性分配觀」)的嘗試便顯得極其重要;觀眾在問着「我究竟睇緊咩」時,正是走出感性定型的一小步,並向「不被看見」的感性材料作出回應與詰問,慢慢地撼動和重建傳統的「感性分配」。

當傳統美學強調細節必須和諧地服務整體,演員必須服從導演的安排時,「試當真」所玩的即興對白重構了不同演員參與的平等性,例如:豬文在「一清二楚」一片中,是他自己設計對白,甚至參與建議導演改動劇情。此外,「Channel需要s」中,團隊在處理即興對白上,剪走了比較完整的部分,令製成品看上去更古怪或不完整,使觀眾看得更為「尷尬」。然而,這種「尷尬」其實質問着我們長期對審美的認知和對演技的期許,質問着我們社會中究竟什麼人才有資格說話,甚至質問着現有的主流和精英式處理手法是否恰當。

對電影定義的「感性分配」才是真問題

最後,筆者欲回應一下譚以諾先生對本人上回文章的評論。事實上,筆者認同極大部分譚先生對「試當真」跟電視業關係的分析,但唯一分歧是,譚先生傾向以固有對電影業的定義和「感性分配觀」來判斷「試當真」的未來。在這意義下,「試當真」一世都不會是電影,游蕭之爭也是誤認。但倘若我們從「試當真」在拍攝上的「逆民」式突破來看,或許我們應否保留一定的開放性和希望,期許着某天,年輕一代真的能突破或重新定義網片、電影與電視的界線?對筆者來說,提出撼動這條界線將會是一個真問題,而非誤認,因為它或許能改寫我們未來觀影世界的「感性分配」,縱使那未必是一種劃時代的突變……

譚先生說的對,「小薯茄」、「啱Channel」和現時的「FHproduction」的定位確實較近電視業,但「四台聯播」既非「家家酒」,也非一般純電視業路線的套路。我們見到四台合作是想從突破YouTube片定型開始做起,再另闢新路。游學修在片中也自嘲「玩大咗,點會係電影?」但這卻反映了他們真的想模糊和撼動業界三大領域中那界線的野心。四台聯播挑戰了業界「惡性競爭」的傳統,「試當真」也借聯播在挑戰YouTube的「熱門」制度,讓自己「被看見」。

當然,這種種迹象非無暗湧。「試當真」比當年的CapTV更倚賴廣告贊助,限制了其創作發展。在女演員的挑選上,也走上傳統美女定型路線。他們所謂的「外星人 ideas」稜角也逐漸褪色。在與「FH」的合作中,明顯見到團隊在物化和定型女性這問題上作出了巨大讓步。同時,當慢慢成為影視主流的Netflix開始吸納YouTuber和獨立電影工作者時,網絡世界的資本化也愈趨嚴重,原本能借低成本網片發聲的「逆民」也更趨邊緣化。在這氛圍下,「試當真」的稜角可能比想像中更快褪色,被主流市場所同化、吸納甚至淹沒。但在網上出現「逆民」現象還是有可能,各種新網台的出現(如「拾陸比玖」)仍是值得我們觀望和期待。

文˙楊健偉(巴黎大學政治哲學博士研究生)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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