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趙曉彤:自由奔放,細看飛翔的鄰居

文章日期:2021年05月02日

【明報專訊】「我的受訪者是雀仔。」《翔》的作者趙曉彤,本來是一名記者,她因為做專題報道的緣故而「開眼」,開始觀鳥,一篇文章寫一種鳥兒,寫牠們如何吃喝玩樂,也寫鳥兒跟身為人類的自己如何互動,還有人文關懷的部分,寫瀕危的雀鳥,如何保護牠們的家園……這本書是自然書寫,也是觀察紀錄,擬人化的界線不易拿揑,參考書籍也不多,趙曉彤自然而然地書寫,對於鳥兒的喜愛也自然流露,讀完作品記者的感官也打開了,能見到在市區飛翔的鳥兒。

新書《翔》關於鳥兒,但作者不是雀鳥專家或觀鳥會成員,趙曉彤本身是一名記者,喜歡報道文學與文學創作,她寫的不是科普書,還說自己像為小鳥們寫專題報道的記者。書本是《明報》世紀版專欄「城中鳥」的文章結集,由二○一八年七月開始連載,至今年三月結束,大眾最熟悉的麻雀,總在公園見到的珠頸斑鳩,漂亮的喜鵲,住在濕地的黑臉琵鷺等悉數登場。全香港有超過五百種雀鳥,而《翔》記錄的香港鳥兒共有四十多種。

做足三年的雀鳥專題

總以為觀鳥是有專業知識的人才能做到,但讀趙曉彤的文字,覺得文章是她的鳥兒觀察筆記,她記下牠們的行為,查找原因,把鳥兒行為串連成一個故事,鳥兒在她筆下性格鮮明生靈活潑。就以麻雀為例,趙曉彤這樣寫學飛的幼鳥:「我看見一隻成鳥站在一個屋簷上,一躍,飛到一個稍微低一點的位置,然後看着幼鳥,幼鳥看看成鳥所在之處,又低頭看看屋簷下的地板,很高……牠立時把鳥頭縮回去,退後一步,轉身跑走。」趙曉彤寫得細緻,閱讀時麻雀如在眼前。

趙曉彤與鳥兒結緣是因為新聞專題,不過是農業專題:「我去了塱原做訪問,在塱原的時候好奇為什麼周圍有這麼多鳥兒,覺得牠們好得意,就開始下一個專題,做香港雀鳥。」做雀鳥專題時,她逼自己背誦香港最常見的二十種雀鳥,她買了人生第一個望遠鏡,也認識多位觀鳥者,覺得他們可以指出鳥兒的分別和行為特徵很有趣,開始自己觀鳥,辭工後還到處跟人說:「我想寫一本雀仔的書。」

趙曉彤曾在二○一七年出版訪問集《織》,二○一八年出版創作集《步》,新書就名為《翔》。三年的連載對她來說「像做了三年的專題」,她說其實自己更像記者:「我仍然是很業餘的人,亦不打算將來以雀鳥為專業,所以我覺得自己和專題記者沒什麼分別,我永遠都是一個門外漢,亦不打算入門,因為要用很多時間心機去做這件事。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寫字的人、記錄的人。」

充滿生活感的自然書寫

趙曉彤覺得比起其他專題,雀鳥就在自己身邊,很親近,很易接觸到,所以她可持續書寫。書中不少觀鳥的場景就在她家附近的公園和巴士站。她曾在巴士站看到受傷的原鴿,寫道:「忽然看見巴士站對面的大廈牆角,瑟縮着一隻原鴿,牠張開翅膀,卻沒有飛。我走近牠,牠有點害怕地回頭看我,加速拍翼,可是飛不起來。」然後她致電動物機構幫助傷鳥。又有一次在巴士站遇見紅嘴藍鵲,她寫:「那時,我在樓下巴士站如常候車,忽然看見幾隻長尾的大鳥飛向對面山坡。」形容紅嘴藍鵲的黑白波點尾、藍背、紅嘴和紅腳。她看鳥兒的過程,總是描寫得很有生活感,而人人都可像她一樣,留意到在旁飛翔的小鳥。她也笑說,在市區看鳥的特別之處,是背景除了有樹之外,還有反光的玻璃和高樓大廈。

趙曉彤寫鳥兒的手法與科普書很不同。她分享,剛開始寫鳥兒時發覺很難找到參考的書籍:「雖然自然書寫有很多人做過,但有好多種類的雀仔,不曾有人大篇幅地書寫過……關於雀仔的科普類書籍,通常每一隻雀仔只有幾句,告訴你牠的身高、體重,平時在哪裏活動,牠的食物是什麼等。」趙曉彤書寫時內心總想着如何讓文章「文學啲」、「有古仔啲」,可以吸引讀者,而又不會流於「吹水」,所以趙曉彤說寫鳥兒很花時間,因為她堅持做一些較長期的觀察,直到有故事可寫,才真的會下筆。而長期的觀察、等待,也像記者採訪時會做的事。

故事可遇不可求,趙曉彤特別提起一隻小鳥紫嘯鶇,就住她家樓下的小公園,她留意到牠時還未開始認真觀鳥,枉論寫鳥,讓趙曉彤下筆的契機,是颱風山竹襲港過後,紫嘯鶇失蹤了數星期,見到紫嘯鶇再回來時,她寫道:「我忽然在樹下看見一隻爛茸茸的紫嘯鶇,牠的一些尾羽折斷了,鳥身也掉落了一些羽毛。牠在榕樹下,抬頭看着不存在的樹冠,在花槽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臉難以相信的神情。」這樣的故事深刻有趣,甚至能觸動讀者情緒,雖然我們應該無法像理解人類表情一樣解讀動物的表情。

擬人化的界線?

描寫動物時應否用擬人法,對動物小鳥的行為加以想像,一直都存在爭拗。一九○○年代美國文學界就曾經有一場自然騙徒之爭(nature fakers controversy),辯論環繞自然寫作中科學與感性的衝突,其時博物學家巴勒斯(John Burroughs)發表文章〈真實與偽造的自然史〉(Real and Sham Natural History),批評當時作家把野生動物擬人化,想像野生動物思想的寫作風氣,認為自然作家要忠於自然科學及對所見所聞的真實感受。

記者也問趙曉彤,她說當時見到紫嘯鶇,覺得牠真的是擺出了一副「震驚」的神情。她堅持自己的書寫是有「合理的想像」,不可太脫離現實,或用不科學方法判斷鳥兒行為,所以下筆前也請教過很多雀鳥專家,她說:「條界線怎樣去捉呢,好難講到好實,但我會經常提醒自己不要越界,讓文章變成創作,因為這真是一個觀察、寫作和記錄。」然後又提起自己作為記者的專業:「我是追求真實的。」

趙曉彤說自己花很多時間觀察,會見到科普書也沒記載的趣事,例如鵲鴝會吃泥灘上的小蟹;白喉紅臀鵯會吃花,炮仗花、美人蕉和翠蘆莉,她在書中寫白喉紅臀鵯吃美人蕉:「我是在跑步徑旁邊看見牠在非常大動作地摧殘着一叢美人蕉。那是許多盛開着的橙黃色花朵。一隻身形圓潤的白喉紅臀鵯跳上花莖,不斷啄着花朵與花莖之間的相連位置,才半分鐘,花朵便完整掉落,露出裏面晶瑩亮白的花蕊。原來,牠是要吃花蕊上那些飽滿的白點。」趙曉彤總是替這些行為拍照,再問做專題報道時認識的雀鳥專家,而專家們相當有心,她直觀的問題很快得到解答,她覺得這種問答形式很有滿足感,而文章寫起上來不止有故事,也像手把手的觀鳥教學。

自然書寫的參考書籍

現在人們常說的「自然書寫」(nature writing)一詞,其實來自英美。而在華文世界,台灣作家吳明益就撰寫了《台灣現代自然書寫的探索》,為自然書寫界定了六個特質,例如以自然與人的互動為主,記錄作者親身觀察、非虛構的經驗,運用自然知識,加入個人敘述等。本欄也曾於二○一九年做過關於自然書寫的系列專題。

趙曉彤讀過而又印象深刻的自然書籍,多以觀察再書寫為主。例如日本動物行為學家松原始,他的著作《都市裏的動物行為學:烏鴉的教科書》關於他如何觀察烏鴉,特殊觀察包括烏鴉可以吃得比人類豪華、求偶期成對的烏鴉會放閃、烏鴉也有尼特族、烏鴉會認錯小孩和伴侶等。趙曉彤覺得他的文字很是有趣、生動,而又不會「創作了烏鴉的生活」。這本書在覺得烏鴉不吉利的日本,銷量高達二萬冊。

除此之外,還有身為自然觀察解說員的台灣作家劉克襄,他所寫的《早安,自然選修課》,記錄了台灣多種動物,其中一個主題是「拓展到都市棲息的鳥類」。趙曉彤也有讀香港作家葉曉文的《尋牠——香港野外動物手札》,但葉曉文的書只有一部分關於雀鳥。讀這兩本書,趙曉彤可以認識一些香港雀鳥,但她寫的鳥兒種類比兩書更多,還是得靠雀鳥專家,她在後記就特別鳴謝了林超英、鄒國斌、陳燕明、關朗曦及黃志俊等人。

寫雀鳥也可以有人文關懷

提到劉克襄,他寫動物小說時的擬人化技巧有不少的讚譽,但對趙曉彤的影響主要不在擬人化技巧,她喜歡劉克襄書寫仔細,其中有濃濃的人文關懷,人和雀仔可以互動,可以有關係,趙曉彤寫自己的文章時會反思:「人類可不可以不要太影響牠們的生活,或者人類如何讓牠們的生活過得更好。」所以書中她也會提及一些保育政策。

其中一章記者印象深刻,寫的是黑臉琵鷺。眾所周知黑琵是瀕危鳥類,趙曉彤曾為牠寫了一個五千字的專題報道。而那章節關於她聽香港觀鳥會榮譽會長林超英提到,一九九七年保育專家在黑琵身上放置人造衛星追蹤器,看牠們在什麼地點落腳,建立相應的保護區。之後寫專題時她看着台南一個黑臉琵鷺二十四小時直播,見到其中一隻黑琵腳環的編號是A08,就是當初「背負着整個族群的興亡命運」的黑琵之一。趙曉彤非常感動,寫了以下這一段:「整個黑琵保育故事,其實就是一個『長久堅持』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故事,而黑琵本身,象徵了艱難裏的希望。因此,我在朋友入獄前,把黑琵的故事送給他。」

出版此書,趙曉彤說:「我希望人會更加欣賞身邊的雀仔,會知道牠們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有腦袋有思考有感情。」她也想起家樓下,因為颱風而失去常住樹木的那隻紫嘯鶇:「對牠來說並不是無了一棵樹,去第二棵就可以,這棵樹是牠生活了很久的地方,棵樹倒塌其實牠會好傷心……」她希望讀者會發覺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人類,有很多有靈性的小鳥鄰居。最後問,新書為何叫《翔》?她說:「飛翔囉,自由奔放,自由就是最美好的。」

後記

相約趙曉彤到深水埗運動場旁邊的小公園,除了想拍照,也想了解她如何觀鳥。記者前一晚一口氣看完全書,不知何故感官變得敏銳,以往在公園不會特別留意雀鳥聲,更不用說牠們叫聲的分別,有些是「呀——呀——」地叫,有些是「咕咕咕——」地叫,本來記者只懂得分辨麻雀,突然又留意到一隻鳥兒,牠的羽毛大部分都是黑色,而肚子和尾巴是白色的,跟喜歡在地上跳動的麻雀不同,牠飛得很高,總是在樹木的頂部流連,記者總是看不清牠的模樣。跟趙曉彤分享自己的感官變化,在細小的公園竟然留意到好多雀,她回我信息說:「其實附近荔枝角公園好多雀!」還溫馨提示說:「雀通常四至五點先活躍,不過今天較冷,如果不曬,可能雀現在也會活躍,你都可留意一下。」

在拍照的短短半個小時,趙曉彤已經在只有半個運動場大小的公園,找到總共七種小鳥,包括麻雀、珠頸斑鳩、紅耳鵯、鵲鴝、大山雀、白頭鵯和噪鵑。她會告訴記者,這隻麻雀現在叼起了一隻蟲,又用小嘴往地上拍打昆蟲,因為拍暈了方便進食;那些珠頸斑鳩很親人的,牠的特色是頸項上圍住了一個黑圈,帶有白色一點點的花紋,這些鳥兒我們走得很近也不會飛走,不少人類都跟牠有過接觸,而且牠築巢很隨便,所以牠在台灣有一個花名叫「隨便鳩」,「咕咕咕——」就是牠的叫聲;不過趙曉彤比較喜歡紅耳鵯,因為紅耳鵯很漂亮,牠的頭上有紅色一點,是牠的耳朵,還有橙色的屁股,她形容牠是盛裝打扮的雀仔,趙曉彤說了句:「這種鳥兒才漂亮的嘛。」她為鳥兒拍照時也總嚷着:「你睇吓佢,好得意呀!」趙曉彤的初心如此,難怪她筆下的小鳥,真的都是「好得意」。

文•胡筱雯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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