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西西《欽天監》:星空就是星空,沒有國界的

文章日期:2021年05月09日

【明報專訊】在西西小說《欽天監》裏,我們讀到李約瑟的影子。

「李約瑟難題」是西方學界對中國科技發展史研究的重要問題,並以英國漢學家李約瑟命名。它的主題是:雖然中國古代科技十分發達,但為什麼現代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中國出現呢?李約瑟是這樣解釋的:古代中國長期處於大一統的政治環境裏,而在歐洲,自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時代開始,國家、民族和城市之間就一直在激烈競爭之中。政治上,中國自秦以後實行中央集權,官僚只聽命於天子,地方直接受中央指揮。這種官僚思想深深烙印在中國知識分子和百姓的意識之中。

李約瑟認為,這種狀况導致了兩個結果。一是中央藉着科舉制度,吸納了全國絕大部分知識分子,着他們協助運行官僚制度,推動帝國的整體發展。因此,中國大量科技成就都是在官僚體制內產生,用以維持帝國的穩定。正因為有這種政治上的誘因,技術發展多以實用為主,像在農業生產和運河開鑿等技術上,一千年前的中國都是領先世界的。但另一結果則是,由於科技發展缺乏競爭,新發明的新觀念和新技術很難被統治者和民間所接受,不利於實驗性和抽象科學論證的研究。

《欽天監》裏沒有提及李約瑟。據西西的說法,她只是要寫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清康熙年間,主角周若閎(阿閎)子承父業,進入了欽天監學習,及後成為掌管天文曆法的官員。這個故事之「有趣」,在於小說跟我們經常讀到,很多有關中國帝王將相的故事大有不同。藉着主角阿閎的生平闡述,一幅在清初時期,中西方科技初始交流的歷史圖景便躍然紙上,其中更穿插了清初的政治圖譜。阿閎自小在欽天監學習,既學中國古代天文學,也受西方傳教士帶來的泰西(歐洲國家)科學薰陶,他一生熱愛求知,但身在官場,卻見證到不論是中學還是西學,最終也是為朝廷所用,為帝王服務。故事有趣,是因為西西用她擅寫的輕巧筆觸,給予「李約瑟難題」一個絕妙的註腳。

古代中國科學家的成長

欽天監,是明清兩代官名,主要掌管天文觀測和制訂曆法,類似現代的天文台。其實中國歷代均有類似官職,如太史監、司天監等。西西選擇以清初欽天監為背景,正好是中國皇朝任用泰西傳教士為欽天監監正(台長)之時,小說反覆提及清初傳教士在向朝廷傳授泰西曆法時,屢遭捲進中國官場政治漩渦中的因緣。阿閎早年在欽天監學習時,曾受學於當時的監正南懷仁。南懷仁的老師湯若望曾捲入著名的「康熙曆獄」案,當時漢官楊光先誣陷湯若望的新曆更改了舊曆對吉凶的算法,犯了大忌,是妄言惑眾,意圖謀反。湯若望差點被權臣鰲拜凌遲處死,後由於天上出現彗星,京城又有地震,孝莊皇后認為,那是上天示警,湯若望才獲釋免死。後來湯若望病逝,鰲拜下台後,康熙親政,發現楊光先等漢官曆法推算不準確,便復任南懷仁,更以一場日食驗證了西洋曆法的推算遠為準確。

這些歷史故事,在西西的《欽天監》被寫成阿閎在學習生涯中所聽到的一段滿有啟蒙作用的小故事。官場兇險,湯若望和南懷仁的事迹,既是中西文明衝突的縮影,復是兩種科學精神的對峙。按李約瑟難題解讀,兩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而在西西筆下,則成為阿閎的人生動力。阿閎自小受父親教導,學習繪畫星官圖,背誦《步天歌》。進入欽天監學習,是家學淵源,也是隱晦地走着跟與中國政治主流截然不同的人生規劃:他不入國子監,不考科舉,沒有循中國政治上幾乎是唯一的階梯進入官僚體制,而是在學習自然科學過程中,領悟科學知識怎樣為統治者所利用。

小說花了約三分一的篇幅描述阿閎的學習時代,還鉅細無遺鋪陳所學知識細節,儼如課堂筆記。阿閎跟他的同窗不讀四書五經,不寫八股文,反而從《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背起,讀《詩經》中一句「七月流火」中的「火」,原為天上一顆名為「心宿二」的星。後來他們更學起西方傳入的羅馬數字、阿拉伯數字,讀到歐氏幾何,還討論中國古代的「天圓地方」跟西學「地心說」、「日心說」的種種宇宙學說和理據。

從情節上說,這段學習時代故事很少,情節毫不曲折,即使到了阿閎畢業,成為欽天監裏的 「天文科博士」,稍稍進入官場之後,小說發展也遠不是歷史小說中常見的明爭暗鬥風雲詭譎。如此種種,均是西西這部小說的巧妙之處。《欽天監》中的文化議題很大,西西卻要將它寫輕寫淡。欽天監本是為帝國服務的機構,中國古代重視曆法,曆法於農業生產十分重要,亦能為政權提供正朔依據,「康熙曆獄」恰是一證。但阿閎學習天文科學,更多是出於知性的好奇心。西西把小說以一個成長小說的格局寫成,並大量滲入與故事(歷史)發展無關的硬科學知識,似在訴說這樣的道理:(科學)知識本來非關政治,是政治找上了知識,要知識為政治服務。小說中阿閎常以家常閒話的口吻,跟髮妻容兒說起「假想線」的問題。我們了解星空,往往需要借助一些假想線去理解(例如星宿繪畫),但現實的假想線卻是更多,這一點,身為女子的容兒就更懂得了。

一切都是為帝國服務

小說還引述了一個古老故事:《史記‧宋微子世家》說了一段宋景公和星象家的對話,原文有此句:「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監裏老師叮囑,要了解此段,「分野」很關鍵,不明白「分野」就明白不了中國占星學。但阿閎的好友阿克伊就不明白了,這一節非常重要。「分野」之意,其實是關於一套天人感應的宇宙觀,古人相信,星空是與人間對應的,星空有異象,就會影響到人間吉凶,因此古人就以人間地名劃分星空,便是星宿,以對應人間不同地區,這就是「分野」了。西西藉阿閎另一好友寧兒之口,向蒙古籍的阿克伊解釋了「熒惑守心」的典故,典故說,當火星在宋國在星空裏的「分野」中逆行時,宋國就有災難了。最後阿閎說,我們和西洋占星術的分別是:「我們的,主要為帝王服務;西洋人呢,較多着眼個人的運程。」

這一段發生在小說的中段,往後發展,阿克伊自覺學不懂天文,就轉往馬房養馬,反而養出了一片天;阿閎無災無難到退休,卻眼巴巴看着官場政治的腥風血雨,連西洋傳教士也逃避不了。西西特意在小說中安排趙昌一角,帶領阿閎一步一步走進紫禁城,觀看中國集權政治核心的模樣。小說後段,欽天監內的事情愈說愈少,朝廷皇族的事情就愈說愈多,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統治者歷史歌頌他為千古一帝,民間野史總是關心其兒子們為爭位而上演的九子奪嫡,小說裏卻是夾雜着康熙從傳教士學習西洋科學的事。書房內的康熙,是個好學的知識分子,他學習幾何,通曉西洋醫理,自然知道泰西學問之優秀。不過康熙一代,大清仍是貨真價實的天朝上國,尚未有一百年後的文化入侵,不用思考師夷制夷、中體西用之種種,皇帝學西學,還不是為了納為帝國所用嗎?自然無分中西。正如南懷仁以《時憲曆》勝過中國舊曆《大統曆》和《回回曆》,皇帝就讓西洋傳教士掌管欽天監;白晉能教皇帝幾何學,皇帝便叫他去繪製長城地圖。

另外,康熙還叫南懷仁根據湯若望遺下的《火攻挈要》,改良紅衣大炮,以便剿平藩亂。可是南懷仁卻跟阿閎說,「傳教士為了傳教,不惜替中國皇帝製造武器,當然很尷尬很為難吧。勉強地說,這是自衛,大炮可不是用來侵略別人。」他又說,寫書是為總結經驗,當仗打完了,就沒有人再去研究了。他在來中國之前,曾在梵蒂岡看過文藝復興時期拉斐爾的巨幅壁畫,畫裏有五十八位偉大人物,有神學家、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他們各有所專,也熱烈交流。南懷仁總結道:「這就是歐羅巴的教育和中國的分別。一種,啟發人向各方面發展,向前;一種,向後。」

這裏的信息清楚不過:康熙皇帝再賢明,對西學再求知若渴,他仍是中國皇帝,在他眼中,沒有一種知識或科技,不是為帝國服務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論是制曆法、繪地圖,還造大炮,不都是一樣嗎?南懷仁說仗打完就沒人研究,不也就是鳥盡弓藏的道理嗎?

我們又一次看到李約瑟的影子。或甚是比李約瑟看得更加通透。

天沒有國界也沒有國族

整部《欽天監》,順看是一部關於中國科學少年的成長史,字裏卻瀰漫着帝國政治的陰霾,西西寫得輕鬆,而歷史現實卻比小說殘酷。或者反過來說,歷史夠殘酷了,小說還是寫得輕鬆點好。這是西西的特點。常說西西文字有童趣,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世故,卻以童言述說這種世故。現代性之後,中國知識分子對古代中國往往帶着一份既愛又恨的混雜意識,既愛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又恨中國皇朝帝術的封閉和暴虐。讀者一向注意到西西作品中的香港意識,但她是上一輩香港作家,始終不忘對中國文化的溺愛,她早年的小說和詩作不少都參考了中國文化典故,四十年前的長篇小說《哨鹿》,更是直寫乾隆,儼如《欽天監》的前傳。西西在《欽天監》的「後記」中言道:

想來《哨鹿》寫乾隆時,已播下了寫康熙的種子,似乎是無意識,卻是最早的源頭。朋友提醒我,再早一年(一九七九年),我寫過兩首詩,一首是《奏摺》,副題是「讀李煦」……另一首是《雨與紫禁城》……

李煦的父親李士楨為順治時期的包衣(替皇族工作的僕役群體),李煦是康熙近臣,而《雨與紫禁城》則是關於康熙南巡看治水。西西解釋說,康熙南巡,費用全由內務府負責,官員為完成任務,只好虧空公款。李煦在雍正初年被抄家,其一就是為了此事,其二呢,則是他牽涉在奪嫡事件裏,最後被發配身死。這倒跟《欽天監》裏趙昌的結局十分相似。

西西以欽天監故事切入康熙歷史,終令她跟一般抱有中國文化情結的二流作家有所區別。小說更像是一部老人跟小孩閒話當年的家常話,主角阿閎的說話對象是容兒,但後設地說,小說也是老作家西西跟年輕讀者娓娓道出她的熱愛:古代天文和地理,同時又以複調打岔,順道說說國族歷史大道理。小說結尾,阿閎引述好友阿克伊的一段話:「我們總愛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我們抬頭看天,天就是天了,天是沒有國界的,沒有國族,星斗滿天,叫星宿,可不是叫星族。」

回到小說開頭,父親跟阿閎說的一個神話:遠古時有一座崑崙山,人們只要往山上一直走,最終會走到天上,人就能成為神靈。但人們現在不能上天了,因為曾經有一個皇帝,把天地之間的通道斷絕了。

這一首一尾,恰是呼應。孩童從神話中想像登天,因而造就了對星宿質樸的熱愛,偏偏生而為中國人,永遠「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國家、民族、歷史、政治,人長大了,就繞不過去。如果幸運的話,你可以安然度過大半生,到時你再抬頭看天,即那個沒有「分野」、不分吉凶的星空時,你可以選擇跟孩子說說單純的科學知識,也可以選擇談一點歷史政治。這應該才是《欽天監》裏要說的故事。

文•鄧正健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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