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21年春夏之交,香港意外地迎來一場又一場的流行文化盛宴。先有Mirror從大部分人問「他們是誰」到全港都認識、演唱會大放異彩;再有Error、Mike導炮製《自肥企劃》,以意想不到的結尾叩問娛樂之本質,回應荒謬處境,觸動觀眾心靈。明明是惡劣的時代,有人卻綻放光芒。有人貶斥這只是商業機構的操作,也有人質疑港人選擇娛樂至死,遺忘現實多麼殘酷。此類論述,彷彿假定受眾都只是毫無思考的從眾。偏偏批判的人,自己也是受眾。與其犬儒看待,冷嘲熱諷,倒不如藉着這突如其來的契機,乘着海浪,共同鞏固文化香港。
葛蘭西說革命之所以從未出現,乃因資本家和統治階層用各種方式建立霸權(hegemony),使被統治者和被壓迫者誠心誠意接納自己的處境。一切文化、教育、藝術,都是鞏固霸權的工具。阿圖塞講得更白:統治者一手靠武力震懾反抗者,另一手靠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令反抗者不再覺得需要反抗:一切都很好、很正常。然而James Scott說:葛蘭西說得好,但他錯了。如果所謂霸權的意思,是被統治者心甘命抵接納身邊的一切,則霸權根本未曾可能。奴隸在奴隸制下可能不會想到另一種體制如何可能,但奴隸不會因此在被鞭打或親人被殺時都覺得開心滿意。每當奴隸在奴隸主前假扮接納,擠出笑容,其實已經昭示霸權失敗。因為他們並非心甘情願。猶太人在埃及為奴,但從無甘願臣服埃及王,反而一直等待上天的使者帶領族群脫離幽谷。
生產者與受眾 非餵與被餵關係
Stuart Hall和John Fiske均反駁所謂電視廣播和娛樂能完全麻醉人心之說。電視也好,整個娛樂工業也好,當然有一套資本生產模式。廣播一方會根據主導的意識形態,傳達某一套信息。然而傳達不會滴水不漏,因為任何一套信息,都會容許多義(polysemic)的解讀。受眾不是被動配合的機器,而是能思能想的人。當傳達的信息與自己的處境過分不符合,溝通就會失效。生產出來的意識形態信息是主導的,有時甚至難以公開挑戰,卻不能全面主宰我們的心靈。受眾會反饋,與生產者之間並非被餵與飼養者的關係。
受眾以外,還有生產者本身的部分自主。Mike導的企劃,展示了如何在各種限制下,製造驚喜。機構必然有限制有底線,然而有些人在其中,依然可以憑着熱血、堅持,以及創意,走一條不同的路。限制依然在,甚至會愈來愈多。但今天可以做,就做、就試。明天不可以做了,就再在其他方面試。這是一種堅持,也是創意。Mike導不是拍獨立電影,依然受聘(制)於電視台,而電視台當然有其商業計算兼續牌考慮。但他卻可以找到空間,藉自己的作品叫大家睜開眼睛活着,相信文明總會勝利。如果說熱血與堅持使人努力走下去,創意則幫助人找到走下去的方法。
流行文化、文學、藝術,是一個城市的靈魂,也是創意與生命力彰顯的場域。以創意與創造力,守住這個城市的靈魂,為這個家園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文化血脈,是我們當務之急。
文化、文藝創作,是人把自己的心靈化為結晶,投放於外,使他人看見、感受、共鳴。創作也是人以獨特的方式記錄時代,訴說自己所理解演繹的故事。高牆太牢固,紅旗太耀眼,我們就要更努力尋找空間,培養眾人的生命力。藝術是柔韌的,文化是流動的,可以穿插街巷之間,遊走廟堂之內。創作也是符號。符號總是多義的。你可以這樣解讀,我可以那樣解讀。你說是如此,我說不是。既然可以多重解讀,則明者自明。收緊時隱蔽,放鬆時展揚。
以雅俗創意 共守城市的靈魂
臺灣文學家臺靜農,生於中國大陸,早年是熱血左翼青年。得魯迅賞識,也是陳獨秀的摯友,曾三度下獄仍熱情不減。二戰爆發,繼而內戰,幾經喪亂,因緣際會下流落到國民黨治下的臺灣。白色恐怖,加上心靈受創,臺靜農無力再直接批判政權,轉向沉默。然而沉默不等於放棄。臺靜農決定專注書法藝術,從中尋求自己的救贖,並表現自己從未放下的情仇與志向。他取法明末忠烈之士倪元璐的書法,筆觸沉鬱頓拙。王德威教授評論道:「而經由線條的起伏、字體的結構、墨色的濃淡,臺何嘗不在將他的白紙黑字重行編碼,投注個人的深情實意?我認為,藉着不同風格的書法銘寫,臺靜農創造了一個書法的隱/現政治學(palimpsest politics),一種密碼圖譜,遮蔽,同時又彰顯,書寫與謄錄的無盡周折。」「倪元璐的書法美學的極致由歷史災難和個體生命的隕落所淬煉,也因此,倪的死節成了字裏行間的潛文本。」
主旋律高奏,大紅燈籠高高掛。我們要在主旋律外,打出屬於自己的節奏。如果主旋律是正向與健康信息,那麼我們就擁抱百感交集,平等對待快樂、悲傷、憤怒、失望等情感,並閒時來一下死亡行星;如果主旋律是紅色,那麼我們就展示「黑是百種色」,而且「黑中有光」;如果主旋律是掛起虛假的笑,高舉堆砌的愛,我們就保持真摯赤誠,「知我咩料啦」、「是但啦頂你個肺」;如果主旋律說我們缺乏社會責任,我們就告訴眾人:我們就是社會。
文化藝術有雅有俗,可以共賞。雅的文化,講求品味和審美。精煉技藝,繼而表達內在精神。上通神明,下接大地,而我在中間。發揮巧思,成就骨筋肉血。以日常為詩,以心靈為詞,以感情為歌,以經歷為賦。俗的文化,則鬆動陳規,嘲諷虛偽。植根於市井,不文又無厘頭。俗不代表無意思。俗可以激發思考,要人誠實面對真正的自己,要人看清世界的荒謬。嬉笑怒罵,橫眉冷對,嘲弄法度與主義,訕笑偽君子與假道學。俗不等於惡俗。所謂惡俗,是鞏固既有偏見,為權力護航。服務權力的創作,往往是最惡俗的。如果俗是「X嘢認真做」,那麼惡俗就是「戇X當有趣」。黃霑、(舊)周星馳、《自肥企劃》的俗,與王晶、李力持、《開心大綜藝》的惡俗,其實不難分辨。惡俗要令人麻木,雅俗則共同構成這個城市的精神面貌。
自肥不可恥 而且有用
創新、創造,「不斷變化再進化 引發連場風暴」,就是我們還未放棄、仍在努力的證據。繼續出新歌、拍新劇新電影、做新節目、畫新畫、寫新書。求新不需忘舊。我們香港的文化底蘊,多元而深厚,繁雜而自有其特性。書法篆刻有所謂「師古而不泥古」之說,我們現在的文化創造,也應該懷舊念舊而不拘泥於舊,不應只懂緬懷「舊時多優美」。不用期待新四大天王出現,因為今日香港根本就不需要四大天王。
要守住創新的力量,壯大文化場域,我們必須守望相助。自肥不可恥,而且很有用。「每日自肥,總會得到力量」。但這個「自」,不可以是自己一人,或自己一個機構,而是「我們自己」、「我哋大家」。文化事業,都需要錢,這是現實。因此支持優秀或有心的生產者,就是受眾可以做的,甚至是應該做的。好戲要買飛入場睇,高質素的劇集或綜藝要開電視或上網點擊,有誠意的歌手要買唱片支持,有水準的畫家要捧其展覽場,有營養的YouTuber和Patreon要like、comment、share同subscribe,愛香港的偶像所代言的產品要購買。受眾支持,某程度可以制約生產者,免其走上歪路。生產者創作,受眾反饋、欣賞、批評,共同構築具活力有內涵的文化圈,互相滋養。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相濡以沫,是我們生存、成長、發圍的途徑。
以前唐君毅先生說:花果飄零,靈根自植。當時空氣較自由,種子落下,可以生長無礙。然而當草地變成磚地,磚地再用膠水密封,或拆掉再鋪上水泥,則即使種子飄下,也無法植根。今日香港,我們需要尋找裂縫缺口,親自種下種子,繼而悉心栽培,使其能發芽。裂縫太窄了,就要偷偷今天鑿開一點,明天又鑿開一點,使根能伸展,抓緊泥土,穩固根基。你種垂葉榕、鳳凰木,我種土沉香、木棉。當苗芽漸漸長大,成為大樹,我們就可以爬在其上,接近無邊的天際。
人生就是不停的戰鬥,休息,再戰鬥。我們的城市也一樣。最重要的戰鬥,未必在今天。「仲有咩嘢可以做?」仲有好多。不必自欺欺人,說所做的所有事都很有用。但也不應妄自菲薄。注視目標,取路多元,共同建立香港的「生命共同體」(王德威教授語)。以文化香港為盾,守護我們所相信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