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如何形容監獄酷熱難當?陳健民說熱到呼吸都有困難,更因官員巡視關窗而「真心發了一次火」;邵家臻寫,最熱時寫信,信紙信封沾濕,擲筆講句粗口算數;林卓廷生熱痱,用牙膏敷上皮膚稍稍止痕;一向少開冷氣捱得熱,身處赤柱監倉的譚凱邦最直接,「這裏的熱已超越人類極限」。規定穿長褲、無法隨便赤膊的女囚,更熱。
黃浩銘在大館從水機裝滿水,大口大口地灌進喉嚨,三次入獄的他聽到「極限」二字,說:「好戲在後頭,都未到小暑大暑,這些熱未算最勁,最熱是六七月。」記者相約訪問,他選在大館,「嗰度真係好似赤柱」,倉內不如其他參觀部分,並沒有冷氣,誰想體會監倉的熱,來這邊算能略懂一二。他站在倉門前,介紹門有三種,直條欄柵最通風,另有格仔欄柵版本,而門上只開兩個洞那種最侷促:「我簡單講一次返倉時如何處理,夜晚七點入倉鎖門,我們在裏面汗係咁流,滴滴滴,成個身濕晒,我就唔理佢嘅,乜都唔好搞,到八時多溫度開始下降,十時睡覺前,就用濕毛巾抹全身,當冲涼咁;然後用紙撥乾,把爽身粉灑在頸、胸、大髀內側、腋下,也灑在竹蓆上。點解呢?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個人會黐𣲷𣲷,黐𣲷𣲷你點瞓?你明唔明?唔明的話,今晚你唔好冲涼瞓覺就知。」
這招出得街,他私下分享的兩招秘技就不便出街,其中一招把不同監獄所得材料拼拼湊湊砌出一件小物,聽上去頗為刁鑽,他說起來吃吃笑。治曱甴,他聽江湖傳聞有一「監獄曱甴屋」,「但要講明,這是我未試過的」。把用工資買來的葱油餅乾從盒內膠兜取出,餅乾另外袋好,兜內加餅碎,BB油倒至膠兜三分之二高。點解你唔試?「點解我要試?如果引來十幾隻曱甴去食,浸唔死我咪大鑊?這是囚友教我的,但他們都不夠膽試,呢招你覺唔覺得好得意先?」
他身上揹着二○一九年十月二十日九龍大遊行「組織未經批准集結」及「參與未經批准集結」罪,八月十日將再訊,社民連長毛、吳文遠、陳皓桓已在獄中,他正在安排主席位的交接,準備第四度入獄。
陳健民二○一八年尾入獄前曾受「星期日生活」專訪,提及曾問黃浩銘獄中種種,於是開始訓練自己不怕熱。二○一七年,黃浩銘因新界東北案非法集結被判十三個月刑期;二○一八年佔旺刑事藐視法庭判四個月十五日。後來東北案上訴得直刑期縮短,加上二○一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因佔中九子案判囚八個月,他曾在監獄的日子至今為止是三百五十多天。「赤柱是我人生第二個家,真㗎,因為我呢一生人,除了以前住的下禾輋村舊屋之外,住得最耐就是赤柱監獄,係咪就係我第二個家?你講吖?」
囚室裝冷氣 變相鼓勵坐監?
第三次重返赤柱時正值酷暑,那種熱,他說只能習慣。談與懲教署相處之道,「他們不是咁冇人性,但他們的說法有時唔係咁好,如我們要求裝風扇,他們會同你傾,但會窒你兩句,咁係咪要裝埋冷氣吖,我夠想裝冷氣啦阿銘!他們不是完全沒改變,如裝牛角扇是有聽意見,那是好事,但要郁他們,令他們改變,是要時間說服」。牛角扇即扇葉如兩隻牛角的大風扇,大牌檔、工廠區常見,比一般家居掛牆扇風力較大。他解釋風扇掛在囚室中間的牆身,能吹進囚室的風很有限,「其實我覺得裝冷氣完全不是一件不可發生的事,他們(懲教署)覺得冷氣好歎,但我們說的是人道,隨着社會的變化,希望令人好受少少。如說這樣做會否鼓勵更多人坐監,長毛同我講過好多次,阿銘,如果日日畀你食A5和牛、鮑參翅肚,但要坐十年監,你制唔制?我唔制。如果冷氣太歎,咪裝更勁的風扇,每個倉獨立裝風機也是好的」。
因為早一步有經驗,他跟不少人做過入獄briefing,陳皓桓說他教的健身招數好使好用,黎智英保釋時曾與他飯敘,「我們再有交流,基本上他已適應晒,知道晒咩料,亦都好識撈。我對他信心很大,因為他童年時也捱過」。他一直馬不停蹄地探望各人,「林卓廷、Jimmy(岑子杰)、快必,他們的狀態幾好,仲好精靈同你講呢講路」。他比較擔心的是長毛,「佢身體又唔好,同埋我覺得佢心情都麻麻哋,始終年紀大,亦有咁多單,一個正常人一定有壓力,未經批准集結都有幾單,還有國安法呢,這樣疊下去,疊到幾時?遙遙無期」,「他們今日承受的壓力會比我當日大很多,我不可以百分百體會,沒什麼可告訴他們要點點點,因為他們的經歷和感受一定是他們各自面對,我只能夠說,等時間令他們適應」。
黃浩銘穿的T恤前後都是數字,前面87O5O,後面567OO,底下小字「唔准講 唔等於無發生過」。大館不比真正監獄熱,但在各處穿插都熱到一頭汗,他腳步卻很快,到處去尋熟悉的東西,在入冊過程的展覽,他滿臉有共鳴地說,「永久性的囚犯編號……我也有一個永久編號,靚冧把嚟㗎,通常話靚冧把就成日要坐監。我的是403000,其他人的好難記」。他曾因向家人「外泄」獄中用水樽健身的秘技,被傳媒報道後,懲教署大舉掃場收起水樽,導致被囚友排擠,「當時只去到一個禮拜就搞壇咁嘅嘢,他們當然憎我啦」。不過後來一名信基督教的囚友與他打開話匣子,逐漸認識朋友,「慢慢地人與人建立了關係、信任。我跟職員相處也是這樣,他們一開始對我很多戒備,但識落覺得我都算係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可靠、有嗰句講嗰句,就對我寬容多了」。後來他曾收過昔日囚友夾份寄來的聖誕卡,「Dear 3000浩銘,二○一九年聖誕快樂,民主自由萬歲,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工作愉快」。
有得揀當然揀在外面
一切聽來,輕鬆愉快,就像獄中傳出消息,誰和誰鬥捉曱甴,誰又聽到電台播新歌好興奮,但黃浩銘說人在入面出面都是捱,不過有得揀,他當然揀在外面,「係嘅,我哋真係會驚,亦沒有人想坐,你聽做健身什麼的,好似好多嘢好開心,但沒有人想坐,我唔係要特登講到坐監好似好美好,坐監唔美好,不過我們在艱難中仍盡量尋找一片天空,我們不要過得那麼辛苦,要積極活下去,才會鼓勵到出面的人鬥爭嘛,而出面的人繼續鬥爭,亦同樣鼓勵裏面的人好好生活、鍛煉自己,唔係應該咁樣㗎咩?」
「(對獄中人來說)最慘係咩呢?又冇人記得,出面又頹。我第三次坐監時,正值反修例運動打到『嘭嘭』聲,在坐監的我就覺得有意義,因為我坐監之前講了好多次要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臨坐還在扑咪,舉牌話快啲出來遊行,結果人那麼多﹗你會覺得,有意義。」現在情勢倒過來,「因為沒有希望,在可見的將來就覺得很難受,這個走那個退,點會唔難受?其實我都難受,身邊的人都坐晒監,想搵人飲酒都飲唔到,朋友都在監獄」。
社民連,似乎只剩你便一網打盡了?「梗係唔係啦。你殺埋社民連,都殺唔晒香港人民主聲音㗎,我最喜歡的一句說話,你殺得晒公雞都阻止唔到太陽升起,你咪殺囉,吓嘛。」他不退。星期五就是六四,「可能你又見到我擺街站,我們會繼續做㗎,最緊要唔好停,不要因國安法、恐懼,而自己封了口,咁監獄的人才覺得成件事未完吖嘛,如果連你都唔出聲唔做嘢,他坐監就無意義了,真的就是服刑」。
我們終於在樹蔭坐下來,我已聽了黃浩銘「社運人士式」那略帶沙啞又響亮的聲音說話近兩小時,總說在裏面的人冇辦法啦,要適應,保持鬥爭意志;在外面的人如他,有自由就盡做。從不覺得累?「我梗係攰啦,成日都唔夠瞓,你唔使問我氣唔氣餒又咩……每個人問自己係咪好X鍾意香港先,係咪真係咁X鍾意先,曉!」他說着佬味甚濃的粗口諧音,「你好X鍾意就唔會一兩個挫敗就收皮啦,係咪呀?」
追求民主與追求女友
「我女朋友呀,甩拖甩幾次都要追佢返嚟啦。」他開口埋口都是新婚未滿一年的老婆,第一次入獄,收到「等你,在雨中」的一封信,爆喊。「我那時會夢見打給她但她沒聽電話,又或想拖她的手拖不到,一醒來,原來在監獄。又夢過出獄跟她一起,醒番原來唔係。」
追求民主與追番女友,這個比喻聽落非常粗糙,不過真心。「好似我好X鍾意我老婆,我咪好惜佢,點都追佢返嚟囉﹗」我唯有順着比喻問,現在紀念六四的困况,就似你每次追都一堆人湧出來打X你喎?「咁你be water嘛,唔好咁X戇X啦,好簡單,我追我老婆,我外父成日攞碌棍來毆我,曉,我咪去第度諗咩辦法追佢囉,送花企佢屋企樓下唔得,係咪可以送番去佢公司諸如此類呀?」他繼續想,「嗱約定,六四八點鐘著黑衫,自己搵個地方,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手足和六四三分鐘,全個社會停擺三分鐘。八點鐘熄燈,行緊街嘅停低望住個天。這樣犯不犯法?」
卑躬屈膝,換不到政權的憐憫
岑子杰入獄了,黃浩銘仍繼續之前在瀝源區議員辦事處的工作,打算做到最後一刻,岑亦未辭職,「佢未郁手,點解要我走呢?遲些要入稟,我們就考慮辭職。居民話阿銘,你同Jimmy走咗點算呀?我同佢講,你哋handicapped㗎?冇咗一個辦事處,咪攞番七個返嚟囉,攞番啲互助委員會返嚟咪得囉!」他說從不是只剩他一人,「大家一齊做事,他們也很積極,有在囚支援,有做街站的,有年輕人幫手出版社民連的《抗命》,冇停過㗎」。
尊重留下作戰的人
「一個又話走,一個又話放棄,一個又解散,一個又以後唔從政,其實我不認同。」他說明白移民的人因家庭等各種原因離開,「但倒過來,我們要欣賞跟支持留下的人,今日邊個留低作戰,我哋欣賞佢囉!堅持的人值得我們尊重,坐監不是逃避」。他也不諱言不認同為爭取保釋,提出不再從政或參與遊行。就算面對國安法都不會?「梗係唔可以講啦。」就算國安法下刑期未卜都不會?「我們總是有些底線的吧?如果有一日因為我信耶穌而被捕,我係咪又要話咁我以後唔信耶穌?我唔得,我真係唔得。我們卑躬屈膝,是換不到它(政權)的憐憫,這是我的判斷。」
也許天氣太熱了,聽着他的慷慨語調裏熱力一直沒減,我問,你覺得你一世人都會這樣下去嗎?「唔知呀,我不想做這樣的承諾,如果可以繼續做我都繼續做,如果有朝一日覺得好困苦,我會坦白同大家講:你哋繼續唔好停,但我想收皮,我好攰。」
他有他的擔憂,也有對生活的想像。老婆工作很忙,他打點家頭細務,「我成日擔心佢呢擔心佢路,我搞水費電費電話費上網費,做家務吸塵,她也有她負責的,總之唔使掂水。她工作很長時間,我不在時,冇人幫佢洗碗,仲有來探我呢,左一袋書,右一袋衫,所以我唔捨得佢,不過我應該要有信心她可以照顧自己,希望上帝睇住佢」。他們也想有自己的小孩,他開始擔心坐監坐下去,太太會成為高齡產婦了。
學習欣賞、信任 對抗犬儒
雖坐監坐到開始變老餅,但其實黃浩銘三十三歲未滿。「我只是一個正常的人,最着緊我老婆,第二着緊的是希望我住的地方可以更好。我覺得現在不好,想佢更好,就係咁簡單。」說「要欣賞留下的人」說得激動,說監獄之苦卻坦然平實,「因為我想對抗犬儒,對抗民粹,尤其是對抗犬儒,有什麼可以摧毁我們的民主運動?就是犬儒、計數、不信任,我要解釋給所有民主派支持者聽,我們要學習欣賞、信任那些堅持的人,而不是只將支持和信任交給其他人,自己都一齊落手落腳做,我們才有個集體。唔係話朱凱廸好叻長毛好叻,Figo(陳皓桓)掂呀,我撐你!唔係你撐佢,係你自己都一齊做,做其他事。係,佢坐監好慘,但唔係你去可憐佢。每個人承擔代價之嘛,我不覺得好偉大,我也只是為我的信念犧牲」。
下一個十年
他開始着手寫他的陳情書。「看(二○一九年四月)佔中陳情書,我都被自己感動咗,有啲眼濕濕。」裏面說對參與運動、爭取民主,毫無悔意。他請求我把訪問的錄音檔也分享給他,十年後再聽,「想聽下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人,反思自己有沒有變,如果有變,要給自己一個答案;如果沒有,就更肯定自己都做得好,唔錯、繼續努力。十年前我好年輕,二十三歲選區議會,覺得自己好𡃁仔,講嘢冇咁實。經歷十年,人都老成了,再十年回看這一刻,會否覺得自己好幼稚?我唔知,我都想睇一睇」。我說性子烈的人也許不會變?他倒說得通透,「看看吧,待時間過去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