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阿昌很難忘在遊行中做「水站」的經歷,橫穿過如水的人海,就像一個細胞融入幾萬人的集體思維。他在訪問中幾次說自己是「孤獨精」,正因為對人性善惡太敏感,所以保持距離;但他沒有停止觀察世界潮流,以從大自然習來的一套系統理解身邊發生的事,從年輕人的行動感知地球已開始以另一種方式運轉,就像急促而不可抗的水流,他站在其中被拉扯撕裂,覺醒的過程痛苦,但相信撕裂後將拼湊出更立體的自己。
時: 5月12日晚上7:30至9:30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問:臨牀心理學家葉劍青、Ingrid、Shirley、Chloe
答:阿昌(化名),處於「收成期」的年紀,游走不同「平行時空」兩邊擺盪
1.在年輕人和長輩之間的孤獨精
問:看看你想從哪兒說起?
答:初時認識到一些大學生,以為我年紀比較大,能告訴他們更多,但慢慢發覺他們一些想法反而會啟發我,現在的世代是怎樣進行的。
之後反國教去政總聽到黃之鋒說話,當時群情洶湧,後來我才知原來他那時的演講是關鍵時刻,我是與他們一起親歷其境。
有時他們遊行、聚會、開會都在這一區,我剛才行經,有很多零碎記憶。另外有次遊行,我與一班朋友做水站,要換水加水,那天遊行時是幾多萬人?通常穿過人潮要撞埋去當自己打rugby咁,但相反當我說唔好意思、對唔住呀,當時的意識就像幾萬人一起的集體思維,有粒細胞要過對面,人們原本好熱不想動,但見你捧着水樽,就會很自然讓你快點過、問會否要幫忙,那天來回六七次,一直添水,也不覺得天會黑。
我會把這個叫作……放低自己的力量吧。
問:聽上去似是大家的意識能溝通,不用明講都收到。你是否那次才經歷到這樣的事?還是在中學、小學都經歷過類似的團隊合作?
答:無,無。我現在回想,自己是個孤獨精。
問:透過與大學生一起,看到他們無私互利的合作精神,是否令你很有感受?
答:看他們一些行動,基本上是24小時燃盡自己,我就想,呢班人點解可以咁黐線㗎呢?後來再看,原來這班年輕人不止熱情,還有很多事情配合才成功。
問:剛才你說自己較為孤獨,去到成千上萬人的社會運動場景,當中感受又是怎樣?
答:感受是……要看清楚現實的環境。近幾年都會跟一些長輩或朋友傾開,他們有時會媽叉之前發生過的事,覺得班友有頭威冇尾陣,或沒考慮清楚後果去做某些事,最終迎來失敗。我在一班年輕人與長者或俗稱「收成期」的人之間,就會「好擺」(左右拉扯),我這個年紀應該屬於收成期,聽話唔好搞咁多嘢,聽聽話話咪有糖食囉。但發覺唔係喎,我這樣的想法會令之後的人乜都冇得食㗎喎。
有時我自己都會鑽牛角尖,究竟點呢?可能我的生活環境很建制、很穩定,那班人的想法及作為,其實好觸動我,但我沒表現出來,要心理平衡可能要上facebook圍爐,但沒法圍爐時,就要自己(開)解自己。
問:在長輩與年輕人中間找平衡,是怎樣的感受?
答:撕裂自己,將自己搣、搣、搣,好似張紙咁搣,之後慢慢再拼合自己,那個過程很辛苦。
2.換位思考 「搣開自己好多份」
問:怎樣拼合自己?
答:這個世界有很多平行時空,有些人覺得抵死、有些人覺得有冇搞錯,同一件案判出來,都有不同的態度、觀點。我會搣開自己好多份,拼貼出一個立體的自己或立體的世界,搣開一張紙起碼多兩面,不會戇居居只信片面之詞。
個世界係點,其實大家都知,這麼多年來沒人講,但有年輕人見到,願意跳入去,用自己的方式講出陰暗的地方,我們才發現這是向來都有的,只是沒有察覺。現在地球開始用另一個方式去轉,中間就會有拉扯。(2016年)魚蛋(事件)之後,好多後生仔企出來講,世界開始變緊,初初大家唔覺,後生仔搞吓事正常吖,由得他們吧,但後來發覺積埋就是好大的轉變,就像乾的茶葉是沒有顏色的,一堆茶葉在熱水中,會比凍水更快變色,現在的世界就是在好滾好滾的水當中。
問:現在你拼貼自己拼貼成點?
答:我有個癖好是好鍾意資訊,facebook不斷似廢物傾倒給你資訊,你要去篩選,成日谷自己思考。大學好重要是教人如何思考,讀書可能從練習中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與別人的想法有什麼不同,從而知道自己的立場,但我們讀書不多的人,可能隨便搵份工,覺得鐵飯碗幾好吖,但到有一日發覺世界變了,有些人的想法跟你很不一樣,甚至一些你覺得自己很正常的事,原來一點也不正常,得來不易,就會去想,個世界係咪咁簡單?
問:除了見到2012年、2019年無私的現象,還有沒有其他刺激你的事?
答:有時遊行都會見到環保人士把垃圾分類,有一次我行行吓見到,有個好大規模的站,十幾個袋全是膠樽,一班人不怕髒在拆招紙、樽蓋,我會好自然問有什麼要幫忙,自然埋位。2019年在中環某個位分配物資,成班學生、年輕人好亂,突然有幾十袋物資,他們不懂分類,我看着也氣,就去分配誰做什麼什麼、食物要放哪邊,有人給我一個頭盔,說「呢個啱你呀大佬」,我說唔好玩啦,大家都係做嘢,掉低啦香港人。
3.行山悟謙卑 向偶遇的狗說多謝
問:我有些興趣知,你實際工作上有沒有做類似的角色?
答:沒有,可能年少時有些團體活動,會觀察別人帶隊吧。
問:你一直在不同地方觀察與分析,是工作鍛煉而來,還是成長有這樣的需要?
答:是成長期間?家人常帶我去行山,在自然當中的意識最強,在街上只會聽到雜音,不會感受到野獸走近、風吹來的方向。
問:有沒有一個運用分析判斷的行山故事可以分享?
答:有一次我在過橋,橋兩邊無欄杆,我走過去時遇到一隻狗,牠流住口水「hehe鞋鞋」,好明顯我已入了牠的「地界」,於是緩慢後退,卻看到狗的眼神有點奇怪,那一下意識與牠connect,知道牠的意思是「你好停喇,唔好再退後」,因為我已站在橋的側邊,旁邊就是橋底。
我就說多謝,因為牠給了我一個信號,當然我可以轉身便走,但應該要謙卑。
問:這是近年還是早年的事?
答:讀書時的事了。
問:這種謙卑是從師長還是什麼地方學來的?
答:是在山中自然學到的,我細個去行澗,喜歡在中間弄個水池,但永遠拼合不到,原來水很急,那力量會不斷推走石頭,如何堆砌都沒用。
就像我在人海當中的移動,現在像跳了落河,濕了身,就是剛才說的搣開自己,是在慢慢過河,但不知有多遠。
問:在河裏濕身與拼貼自己的關係是什麼?
答:覺醒吧。
問:你如何演繹你的覺醒?
答:在生活中不斷有很多信號、啟示,如在河中某個位置搬起石頭,才看到底下原來可能有條魚,覺醒就是用好大心機把石頭搬走。
問:可以很強烈地感覺到你對生命的好奇、不只是觀察,過程中又有很多思考,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才會留意當中的含意,由大自然、動物到人,是一直堆積的體驗。
答:我也沒特別意識到呢。
4.那時自然補位 回到日常不得已「睇定啲」
問:你說自然補位的事,這些經驗對你來說是否新鮮?還是由細到大當有班人突然好熱心為共同目的做一些事,你都會去補位?
答:你的想像跟現實的我很不同,還是要說,我真係好孤獨精。但如果問為何我會補位……我反而會說宮崎駿的動畫如《幽靈公主》、《風之谷》(對自己有影響),好奇怪吧?
《幽靈公主》裏有個男仔中了詛咒,其實是一種象徵,被詛咒的是森林,但在人的身上展現出來;《風之谷》一開始是女仔被一隻野生動物咬到,但她沒有縮手,說「冇事㗎,你只是驚而已」。這可能與我做很多事有關,當世界亂到咁樣,無權無勢的人可做什麼?最簡單便是用少個膠樽,或用很謙卑的態度經過人海。
問:感覺你說的例子都帶着很強烈的善?
答:善是有的,它的對立是惡,惡是好辛苦的,講大話講一個,就有兩個、三個,講到有一日唔知自己去咗邊,是否要做這樣的人?可能我在一些地方有惡也不知,要慢慢去觀察自己。
問:你幾次形容自己是孤獨精,但你對人性及與人之間的聯繫,是細膩地去感受。
答:因為太細膩所以不會太去接觸,像《風之谷》的森林人,是一種在腐海中居住的人類,他們不想再與外面的人交流。大家都「善」的時候,還可以融洽地生活,但如現在,我的撕裂在於,在公司或經常接觸的人都是抱「係咁㗎啦,唔係點呀﹗你唔係唔識做吓嘛!」這樣的態度,我的孤獨可能因為我容易看到誰是仆街誰是好人,不會容易跟人稔熟,會睇定啲先。年紀大了,犯錯的機會也不可太多,要知一些事情應不應該做、應不應該講。
5.信上一代 信下一代 信還有對的事
問:不如由Chloe先作迴響?
Chloe:最讓我有共鳴的畫面是,你一開頭說運水,我記得也在樓下擺過街站,未出聲已好多人說要讓路,裏面有種向心力與善良。另外你說行山,我好感受到那種對大自然的敬愛與謙卑,上一輩會說『行山的人無衰人』,在山上的人都是自動自覺讓路、互不相識會說加油,你提醒我們在2014年、2019年時,也是互不相識都自然補位。
Shirley:最深刻的感覺是你對生命的熱愛、尊重、謙卑,我還未找到貼切的字眼完全形容到,去到這個程度,要好善良才做到。
聽上去是由細到大在你心中已有種子,會用這個角度去看生命,思考如何自處,到遇上社會運動等的經歷,令你心中的種子可以萌芽,我聽到「撕裂」這個字覺得好痛,就像是破土而出,終於生長出一些果實。
青:你不是只看到自己,還看到與大自然的互動,才有那種謙卑的態度,那種流動性讓我想到《風之谷》裏的滑翔機,要掌握氣流才駕駛得到。
Ingrid:我是感覺到當中的苦澀,像你說對人很敏感的部分。
青:但我覺得苦澀背後有力量,有萌芽也有想像,不是要自己來完成所有事,像司徒華說的「成功不必在我,功成當中有我」。
答:上一代也有很多掣肘,可以看到他們的無能為力。
問:而你是相信年輕人的?
答:我是中間那層,兩邊都要信。意念是子彈,真相是武器,當你認為是對的,就去做、去動搖它,尤其還有一大班人滿口歪理,說自己是至善至美,是權威。
問:這能幫你面對心裏的苦?
答:心理上好過些吧。要識得自己保持清醒,就像將苦澀醞釀為咖啡的香,都要經受水與火的灼熱。
【談心小錦囊】
主角說故事自有系統
幾位臨牀心理學家都感覺到,阿昌在交談的過程中,不會全盤接收他們的話,不時會「反彈」,葉劍青說:「我覺得很特別,他的系統是龐大的,有很多細緻觀察,好多力量在其中,他不會『收』我哋啲嘢,但不是壞事,自己收埋再醞釀,是他的運作方式。」Chloe補充:「也有另一部分是因為他的系統與我們的理解不同,所以常常覺得唔係咁,就會『彈』。」青說將敘事治療的方法用在訪問中,心理學家會希望從不同角度了解主人翁的故事,帶出新的故事線:「我們講co-construction(共同建構),會問有沒有什麼影響他如何理解世界,與被訪者一同建構故事,在過程中會有拉扯,而我們既尊重他自己的系統,亦相信他會因人的互動被影響改變。」
在聽朋友說話時,是否不要拆開朋友看世界的系統?青打個哈哈,「那要看是什麼情况,也有像冤家的朋友會互撞擦出火花」,但如果10年沒見,「看互相想要什麼,可能想多說兩句『我都明你嘅』也不定,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