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失去自由的日子,快樂可以來得很簡單。羈留室的空調開得很足,剛進去,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無所有,很快便冷得只能縮在角落發抖。
大概警員見我可憐,給我拋進來一條黑毛毯,哇,這可好了,終於可以躺平,而有被子蓋了,多幸福。但過不久,發覺只有被子還是不行,身子躺在羈留室那種膠質硬長櫈上,很快便覺得全身的熱都要被那硬塑料吸走。更何况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側躺吧,減少接觸面,又因為沒有枕頭,脖子歪得難受(註1),左扭右翻,沒個舒坦處。但折騰了一天,也累,總是進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到半夜兩點,卻被吵醒,因為有新囚友進來了。很年輕的女孩,被抓進來,十分擔心父母的反應。應該不知道我是誰,我說我因為六四進來,她說如果她也是因為這個進來,起碼沒那麼「柒」。我們聊聊笑笑,希望在這裏遇到個友善的人,能讓她沒那麼焦慮吧。
女孩很快便保釋出去了,留下了一份大禮——警員給她的兩條毯子(怎麼她有兩條,我就只能有一條呢?偏心T.T)我毫不客氣地將她的兩條毯子據為己有,開開心心地拿一套鋪了牀,拿一條疊了個枕頭,再蓋上自己那條破被子。呀,又暖和又柔軟又枕得舒服,五星級享受呀!起牀後,又能把一條疊起,當靠枕,一條墊着,做書桌,另一條繼續當平平無奇的被子,靠在牆角寫寫畫畫,不也就是夢想中的悠閒周末嗎?三條毯子,夠我築起快樂小天地了!在逆境中尋找快樂,在沙漠中栽種花朵,大概都是需要學習的技能。但我想試一試身體力行,做個例子。
忠於所信 何處不能是樂土?
真的不用絕望的,再壞的環境,人也能不合理地笑,因為快樂的泉源是內心不是外在,只要心安理得,忠於自己所信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何處不能是樂土?
昨晚八點,正是剛完成第三場搜屋,被困在馬鞍山警署內等警員處理程序的時刻,不知道圍牆外發生何事?不知道有沒有燭光?不知道大家是否安全?到現在也不知道。被關押最難受的點,大概就是這種信息隔絕吧,這種隔絕讓你長期處於一種忐忑不安的狀態,外面的時間繼續流逝,而你卻追不上所有人的步伐,這是一種逼得你只能專注自身的狀態。我只能在腦海中默想維園燭光晚會的程序,幻想自己正在其中——去了二十多次了,有些儀式早已熟記於心,而想着想着,不禁默然,這燭光如海的畫面,是否以後只能在記憶中見?當年當日,可從未想過,明年沒法維園見。但現在,卻是連一句希望見到大家的燭光,也可以成為罪證,只用言語就能違反集會禁令的時代。但我還是要悼念(註2),天安門母親一個個老去逝去,抗爭者一個個投入監牢,我們不哭誰哭?眼睜睜看着事實被當權者改寫,我做不到。沒有燭光在身邊,就用自己的身體去記住。他們能剝奪我外在的所有自由,無法剝奪我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只要我一日不死,一日都會是這段歷史的見證人。
我覺得坐牢可以憋出一位作家,而且是超長氣那種。
#沒事可做唯有寫文
#大家別嫌我廢話多
#有筆就有自由
突然就明白了,藍(註3)那種密密麻麻的寫字法是怎樣煉成的,因為自己竟然也這樣寫字了。本來我每次見到她從獄中寫出來的那手字就想大叫「啊!!!你能不能寫字寫大點寫疏點啊!」一頁紙已經夠窄,還要將一頁間開兩排來寫是什麼玩法!現在,我間了三排,我贏(yeah!)。
他們說你有權利拿的東西,從來不會多給一張紙一支筆,讓你無法投訴就夠了,而且每次申請,總是要走一輪拒絕、據理力爭、推搪、等待、再等待、沒聽說你要紙筆、拒絕、再申請、再等待的把戲。單是拿一張紙,不僅費時失事,而且好像硬是要你苦苦哀求才施捨給你的。不喜歡這樣做、不喜歡求人,那就盡量善用每一張紙、每一分空間吧,所以就會愈寫愈密,愈寫愈齊,分段的空位最好別浪費,所以每行字不宜太長,一頁間開兩三排正好。
環境果然能改變一個人的習慣呢。以前的我字可大了,在不自由的環境裏,就更要警惕那些強加於己身的習慣。字體的大小無關緊要,但文字的內容卻不能被馴服——不要習慣言不由衷,不要習慣繞圈子說話,不要習慣乞求和表忠,即使迫於環境不得不這樣做,也要時時告誡自己,這是不對的,不要慣,不要麻木,盡可能地拒絕服從,拒絕被改變,至少我是這樣要求自己的。
#所以會繼續直話直說
#不管身在何處
有朋友送很好吃的飯盒給我吃,還不用收錢,真是窮鬼的小確幸啊,就是可惜了警署提供的飯盒。他們明明看見我已經在那裏咔嚓咔嚓的吃得很香了,還是要送一大盒飯進來,說是程序需要,真搞不懂這硬要浪費糧食的官僚主義……
#酒不足但飯飽
#謝謝關心我的所有朋友
鄒幸彤於羈留中
2021年6月4日至5日
註:1)而且躺在硬板櫈上久了,屁股硌得生疼;2)公開地用盡手邊所有方法;3)何桂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