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誰在躺平?

文章日期:2021年06月13日

【明報專訊】當我身邊的香港中年中產階級都在籌劃移民之時,中國大陸互聯網上流行一個詞:躺平。香港人好像天生不會躺平。人們常說香港獅子山下精神不再,我倒認為大變之中本性未變,尤其是我身邊的中產朋友,他們不會覺得活得太累了,甚至比年少時更進取奮鬥。年過半百,一句「為咗個仔/女」,要在另一個地方為一家老少籌劃另一段人生,重新再買房子、找工作、找學校等等,異常偉大。我有位成就非凡的老朋友,兩年前在私人聚會中唱「榮光」唱得特別起勁,嚇我一跳,如今「跑」得也特別快、狠、準,同樣驚人。他的心雖已不在獅子山下或山上,但奮鬥精神不變,勇氣可嘉。

我這個比他破落得多的中產,雖然也有老婆仔女,但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也實在太累了,我倒跟九十後的大陸年青人更有共鳴,如果能躺平,更合我意。躺平指不努力工作、上班摸魚、不結婚、不生孩子、不買樓等等,移民這種麻煩事當然不幹。我加了一個「如果」,旨在說明我也覺得躺平不易,躺平的種種任務,我一半也未必做到。

官媒愈反感 青年愈反感

據說,躺平一詞早於10年前已興起,近日成為熱話,源頭似乎是4月時「中國人口吧」裏的帖文〈躺平即是正義〉,不過是一小段文字,讀起來沒半點殺氣,除了認為工作沒勁,抱怨新聞熱搜都在暗示年青人要努力成家立業養孩子,整段文字顯得相當文青:

「我可以像第歐根尼只睡在自己知的木桶裏曬太陽,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裏思考「邏各斯」,既然這片土地從沒真實存在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製造給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

很明顯,這位名為「好心的旅行家」的年青人,讀過不少書,能引經據典,說出古希臘哲學家的名字;在讀書方面,我的學生肯定比他「躺平」得多。這樣一個短帖,卻在互聯網上熱起來,更引起官媒注意。《南方日報》的評論員老氣橫秋看不過眼,指摘躺平是「可恥」的,他一定沒聽過20多年前張楚《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一曲的自嘲與嘲諷。官媒一向是不接年青人地氣的,可以理解,但有趣的是,它又迂迴地提供更多支持倡議躺平的理據。文章提到:

「中國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勞動力資源充沛,具有超大規模市場優勢,中國經濟發展前景廣闊。也就是說,在這片土地上,只要足夠勤奮依然能自我實現、自我成就。」

躺平的人就是對這種中國式自豪反感!許多年青人感受不到自我實現、自我成就的喜悅,否則何來躺平?官府可能覺得重要的事情真的要多說幾遍,新華網幾天後又轉載《南方日報》的評論,大概因為這樣,互聯網上的年輕人更起勁大談躺平了,還弄出一個躺平快板的視頻,大罵高房價、九九六工作制等等。剛巧中國政府又要推出三孩政策,躺平的熱話便混入「民不聊生」新解——人民不再談生孩子這事了。結果,一時間好像有股民氣要頂撞官府。於是,豆瓣幾十個「躺平小組」被封禁,一批討論躺平的用戶遭禁言。有人說,躺平遭「國家和資本的聯合絞殺」,其實是言過其實,我在微信及微博稍為搜過一下,到處還在談躺平。有人解釋,官府可能覺得豆瓣小組裏有些潛在叛亂分子在藉機搞事,所以要扼殺於搖籃之中,以儆效尤。證據倒是後來出現的,6月初真有人煞有介事地寫了《T平主義者宣言》,洋洋灑灑寫了6000多字,故意讓人想起馬克思及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

太累懷疑人生 但不是社運

有人把躺平解讀成一種不合作運動,又或者引用政治學家斯科(James Scott)的「弱者武器」或「底層政治」(infrapolitics),指中國不能搞對抗性社會運動,所以年青人用偷懶、怠工、開小差、陽奉陰違、暗中破壞、私下八卦來抵抗。但我認為,把躺平主義理解成一種在社會上真實存在的群體所搞的運動,是一種誤讀。

首先,除了一些零散的文字外,我們沒有什麼證據說明他們有組織,組織這回事,可能也跟躺平有點矛盾,最多也是豆瓣小組。其次,中國現在的政治環境,根本不可能容忍有街頭政治、自主的公民團體等等。學究一點,躺平更像一種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

這是一個很麻煩的文化研究詞彙,由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提出。他通常用這概念來描繪新冒起的一種集體情緒,一種沒有扣連清楚的思想回應,它甚至只是一種姿態,針對當下社會構成或政治建制。這種情緒或思想並不體現在宣言或理論著作,甚至沒有特定文本為源頭,而往往在通俗的文藝作品,又或者是關鍵詞彙中傳播,如今的潮語可能是最好的媒介。但亦因如此,我們可以捕捉一些微妙的社會文化轉變。

喊着及分享着「躺平」的人,大概很少真的天天躺在牀上什麼事也不幹,大部分很可能是基層的上班族,過着九九六工作制,甚至沒有多少摸魚空間。也許他們也有個伴侶,當中有些人是靠近中產一點的,有點積蓄,自己想着或被家人逼着要買房子、結婚及養個娃。但他們也愈來愈懷疑,向上社會流動是否跟他們有關係,或覺得太累。他們未必如宣言中說的「大拒絕」,而是焦慮後想放空,不想太努力,想像一下躺下來不幹活也挺自在的。說不定,裏面也有些根本還沒有進入職場的學生,未出發先躺下。例如,有些出身在二線城市以下的年青人,被稱及自稱為「小鎮做題家」,做了20年的人,都在刷題準備各級考試而活;一仗功成萬骨枯,到了某個人生階段,便會懷疑人生。總言之,他們不是一群社會性質很一致的人,而最能把他們統一起來的就是「躺平」這個詞兒。

寫《T平主義者宣言》的年青人當然對中國崛起的意識形態話語很有批判眼光,理論多多,但大部分人也只是一種消極的厭惡,包括討厭去年B站五四視頻《後浪》,以及當中內地演員何冰在裝腔作勢的讚揚,談不上什麼批判。用既定的政治光譜來理解,躺平未必有很確定的位置,例如,他們當中有沒有小粉紅?或是否對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的號召是否完全免疫?是否自由派?不容易確定。相較近年中國的「新上山下鄉」青年,又或者隱居雲南嬉皮士,他們更沒有清晰的立場,甚至比起10年前左右出現的「殺馬特」(類近1960年代英國的Punk,被描繪為缺乏高等教育、在工廠中的年青工人階級,以誇張髮型及化妝示人),亦沒有統一的文化風格。從感覺結構的角度看,難以為躺平定性根本不是問題,重要的是,民眾不是一種同質化的大眾(mass),或許理解為一種民情。

卑微地應對 我們他們都一樣

香港的網絡上有人把躺平與廢青混在一起討論,又或說躺平青年都是「愛國中國人」,這完全捉錯用神。躺平這些現象,要求我們反思我們對大陸年青人的理解。香港網絡的離地解讀,很大程度上是源於有一些KOL或很有地位的社科學者,長期為了證明自己某些理論正確,經常描繪中國大陸的年青人為「喝狼奶大」,好像人人都是小粉紅或愛國憤青。但是,這麼粗糙及粗暴的認同政治操作,根本沒有觸及民情,更無法了解到,大陸民眾與我們一樣,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卑微地切身應對這個崛起中的中國。

文˙葉蔭聰

編輯•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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