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來我最欣賞的歌手,當然是Jer(柳應廷@MIRROR)。而剛好和Jer合作的詞人,又是我頗喜歡的小克。小克為周國賢所作的「星塵」系列,大家不會陌生。今次為Jer創作「物語」系列後,以《狂人日記》開啟另一個「重生」系列,大有拍岸激揚之勢。然而已經有太多人(包括我自己)講Jer和MIRROR了,再講怕非「鏡粉」的讀者會覺得厭倦。我想起有位近期也頗出眾的唱作歌手叫陳蕾。我對她實在不熟悉,幸好有位中學同學是「豹哥」(陳蕾暱稱)的超級忠粉,就send message叫他推薦幾首歌。其中我特別留意到《娑婆》:用佛教概念為題,有意思,而且曲風也頗特別,與《狂人日記》有幾分夾。當我再去找靈感時,發現小克多年前也寫了一首《告別娑婆》。所謂緣聚緣散,既是緣分,就把3首歌串連起來。
何謂娑婆?
雖然我不是佛教徒,但自上大學起,佛教一直吸引我。佛教對於人生無常與苦難有深刻的見解。靜坐、潛修、誦經、禪宗等,乃佛教寧靜清澈的一面。而明王、修羅、菩薩、密宗等,則又神秘而色彩豐富。記得曾到訪日本真言宗聖山高野山,在某寺院投宿。環境清靜,從房間可以聽到外在的流水聲。早上起來參與誦經,感覺安寧。但真言宗開山祖師空海的傳奇故事,卻又充滿神話色彩。另外近來也讀到有關犍陀羅(Gandhara)的佛教文化歷史。論者認為佛教傳入中原前,乃是經過在犍陀羅地區(今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帶)與希臘文化交融。在大埔慈山寺的博物館中,有一尊貴霜王朝的釋迦牟尼苦行頭像,眼窩深邃,頸部筋骨突出,極為肅穆,猶如基督苦像。我的佛教知識淺薄,只是大學本科時上過鄭宗義教授的中國哲學歷史課(依稀記得談到龍樹中觀哲學),以及陶國璋老師的通識哲學課,因此只懂皮毛,屬「半桶水佛學」,感受行先,學理在後。
所謂娑婆,即是我們身處的大千世界。充滿矛盾和業障,同時又色彩斑斕。人在其中,有喜有悲,不斷經歷無常。人在娑婆,基本上是走向沉淪的。我想引用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的一段描述。這段文字很長,但我覺得有必要全段引用。因為如此才能看到這位哲人深刻的哲思:
「現在我的現實生命之陷於『沉淪之途』又恰是順着那原有的氣質而往這些地方落,以求物質的接引,得到那『平沉的呈現』。那裏是污濁,亦是神秘;是腥臭,亦是馨香;是疲癃殘疾,顛連而無告,亦是奇形怪狀,誨淫以誨盜。那裏有暴風雨,有纏綿雨,龍蛇混雜,神魔交現。那裏沒有生活,只有悽慘的生存,為生存而掙扎,為生存而犧牲一切。那裏沒有真美善,亦有真美善;沒有光風霽月,亦有光風霽月;沒有人性,亦有人性;那裏沒有未來,沒有過去,只有當下:一會兒是真,真是當下。一會兒是假,假亦是當下。美善等亦復如此。一會兒是人性,人性是當下,一轉便是獸性,獸性亦是當下。這裏是宇宙罪惡魔怨缺憾的大會萃,是修羅場,亦是道場。」
這就是娑婆:善,亦惡;香,亦臭;有,亦沒有。無盡的矛盾,永遠的分合。牟先生之所以要寫如此長篇,正正是他體察到人世的翻來覆去,永無止境。這是慘烈的修羅場,也是我們修煉的道場。陳蕾《娑婆》所描述的修羅場,聚焦於性愛慾念,亦展示了那種腥臭馨香:「擴張血管化開紅唇膏」、「苟且偷生裡燃起愛吧 / 別製造情話 / 舉起酒杯與你躺於梳化 / 糜爛到落霞」。而《狂人日記》中,亦觸及人追逐欲望的情節:「三更半夜 迷幻音樂 找快樂 / 低音喇叭 狂怒衝擊 耳膜」;「蒼生 肚餓時 張口 / 雙眼睛 雙耳朵 / 要入世 享受」。
追逐欲望 苦是「執無常為有常」
記得陶國璋老師解釋過,所謂「有漏皆苦」。我們充滿欲望,總要去滿足。肚餓了,就要張口。有性慾,就要糜爛到落霞。有顛倒夢想,就不斷去追。水杯有洞,永遠裝不滿。就好像牟先生所言:「一方固有虛無之感,一方亦隨着因虛無而對『存有』之渴求而忽然觸動了那呆滯的一介一塵一毛一髮個個零件之感覺。這個個零件好像都有靈感似的,亟須求活轉求申展以暢通其自己。於是,我落於感性之追逐。」跟隨感性的追逐,便跌入修羅場:不知有什麼可抓緊,不知可穩站在何處。一時人性呈現,就是當下;下一刻獸性佔上風,又是真實的當下。沒什麼原則可斷定怎樣才對、什麼是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淒慘的,因為無方向可言,猶如風暴中的帆船。
《金剛經》說得很白:「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們看似「有常」的,其實都是「無常」。就如什麼氣泡,突然就會爆破。人的苦,在於執「無常」為「有常」,「跌入 世間亂流」,卻想要尋找安定。
3首歌, 3種態度
那麼身在這個稱為娑婆的修羅場,我們可以怎樣?應該怎樣?《娑婆》的答案,似乎是擺脫一切道德枷鎖,就這樣愛恨下去、墮落下去——「事態可怕 不必告訴祂 / 誰在誘惑 就此失分寸仁義卸下 / 再不要理會世間真假 沉醉吧 / 藏身這裡讓惡果種下」。這個娑婆就是如此紛亂,「生於娑婆 哪有著童話」。既然如此,「不必蹉跎 要愛就愛吧」。魔鬼你要來侵蝕我的靈魂嗎?「儘管去勞役我吧 / 拿去吧 留低我繼續躺於咒罵」。升仙還是成魔,話之佢。說是享樂主義似乎不準確,更像是直面人的欲望以及會沉淪的本性,繼而欣然接納,蔑視世間萬有。
至於小克,他念茲在茲的課題似乎是輪迴轉生。我有理由相信,《告別娑婆》和《狂人日記》有某種聯繫。例如《告》中「茫茫人生千百次聚頭 沒有貪新都會厭舊」這句,和《狂》的「貪生 貪了新 不記得厭舊」一句頗為呼應。《告》描述主角困在娑婆,前世今生,苦不堪言,想要超脫。「靈魂囚身體裡盼自由 因果裡聽候 / 靈魂囚身體裡渴望回頭 填補一切錯漏」;「祈求時光終會向後流 不想有以後 / 祈求繁星終會向著上游 重組整個宇宙」。輪迴再輪迴,走不出去,歷經百劫,未得解脫,因此高喊又慨嘆:「決不輪迴 不輪迴 這生餘業永在 / 再不輪迴無常中徘徊 來生無盡人世內」。然而成佛巧妙之處,就是越執著,便離涅槃愈遠,愈想要「塵寰無我 循環破」,愈無法擺脫業力。
《狂人日記》則展示了更複雜的輪迴觀以及人觀。根據MV的介紹,這是「重生」三部曲的首部曲。狂人上窮碧落下黃泉,「周身血管 連著一部 鐳射唱盤 / 披起鑽飾 如露西橫越 天幕」。想着「他生 再夢遊 北斗」,或「領萬人 出走」。一切都是「膚色 身份 性格 樣貌 思想 意志 業力 基因」所聚合交錯而成。我無自主,我是業報。在狂亂世度之中,「不必唱經 不要唸咒」,「這十誡 哪 個 守」。不分性別,穿透種族,緣起性空,狂人自剖。然而狂人玩轉天地,前世今生,卻突然靜下,元神歸位。空洞的雙眸凝視世界,「合手擱筆 方知悔恨」,「望斜陽蒸發著 前身」。不可以再狂了,無好結果的,求你(己)停停吧。然而人的意志不及不可思議的業力,「因果因 果因果 / 永沒有出口」。想要「修身 安穩 美滿 事業 娶妻 生子 購置 物業」,尋求平凡,但共業業力強大,人「終於 再次 陷入 狂」。
狂人最終不敵業力?
狂人的一刻元神歸位,就如牟先生所談的「悲憐之覺」:
「當你有悲憐之覺而不能轉時,你將深深地悲嘆着你的根器之薄弱。可是你所有這一切感覺、體悟、悲嘆,都是從你『悲憐之覺』而來。你的生命雖純在負面中,純在『沉淪的無為』中,但你卻猶有這『悲憐之覺』——因『沉淪的無為』而清澄出『悲憐之覺』。這『悲憐之覺』,完全是自悲自憐,無任何矢向,完全是靜止的,這是悲憐之歸於其自己,悲憐之在其自己,只是因虛無而悲,因沉淪而悲。」自己驚覺不能再如此沉淪下去,想要停止,脫離虛無。然而此悲憐之覺若不能轉化為克服的力量,或與天地間的某些理則連結,或悟出世間的真實面貌,則終究只會是自悲自憐,甚至返回沉淪之途。
狂人的悲憐終敵不過業力,想要「告別娑婆」的那位也只能吶喊慨嘆。或許還是「再不要理會世間真假 沉醉吧」?牟先生有自己的答案,此處就暫且不提。小克會有什麼其他的答案?我們期待二部曲和三部曲吧。
【行草】
今次寫「狂人」二字,當然用行草。好行草之必要條件,就是有變化:濃淡乾濕快慢粗幼。我特別用羊毫筆寫,為求令線條有更多變化和偶然。「狂」字厚重,「人」字相對輕巧。「狂」字帶飛白,希望有狂風的感覺。其實寫了幾張稿,「人」的捺刀均以收尖作結。這一張卻很特別,出捺刀時剛好碰上紙的摺痕,筆鋒被微拱的紙擋了一擋,結果稍為轉向停頓了再微微向外剔。本來覺得是失手,但看多幾眼,又覺得很「卡通」,更有「人」味,便決定用這張了。
【齊˙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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