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如果人生無mission，好難捱，就像船沒有錨，會左搖右擺。」這兩年社會動盪，很多人陣腳大亂，情緒失控，家庭失和，不少人像驚弓之鳥四散紛飛。亂象當前，62歲的溫成顯（Maurice）卻穩穩地定下了錨，眼見香港家庭裂縫處處，這位家庭治療師不言退休，自覺有任務在身，很多受傷的靈魂和家庭，正等待他陪伴。
他在人生上半場累積的本領，到了下半場，是施展渾身解數的新階段。
（註：受訪者及嘉賓主持因拍攝需要，暫除口罩）
女兒定居美國 回絕移民團聚
Maurice的兩個女兒定居美國已久，分隔異地沒影響一家四口的親暱程度，從職場難關到感情煩惱，兩姊妹都會打開ZOOM，與擅長做「樹窿」的父親傾訴。兩姊妹近來常問他，何時能一家在美國團聚？Maurice攝高枕頭思考，還是忍痛回絕女兒，「我覺得我在香港有角色，這兩年經歷社會動盪，作為家庭治療師，我要睇吓有咩可以做」。
告別職業治療 「retire」新演繹
兩年前登六，他「夠鐘」離開聯合醫院職業治療部門經理一職，告別勞碌的醫務生涯，明明可以歎世界，與女兒團聚，他卻旋即另起爐灶，換上家庭治療師身分，一周開診6天，為婚姻觸礁、家庭失序的人解結。他再三叮囑記者，「千萬別寫我退休」，強調自己現在是一個slasher（斜棟人），除了輔導，還兼顧教書、辦講座、寫文章。在他眼中，「retire」一詞能演繹出另一番意思：「retire的r是review，自省所做的事有否意義；e是energize，為自己添活力；t是try，試新嘢；i是inspire，啟發下一代；e是empower，總結自己經驗，幫其他人成長。」受訪當天，他還特地選穿一件Champion牌T恤明志，「這不是要做長勝將軍的意思，而是在不同階段，也要有種champion sense，去克服當刻的挑戰」。
「克服挑戰」這四字，Maurice並不是空有熱誠隨便說。1980年代中，職業治療在香港並未普及，剛畢業的Maurice入行數年後，便到聯合醫院當開荒牛，那時醫院環境破舊，職業治療少人認識，辦公室更被發配至殮房旁。馬傑偉的妻子是Maurice舊同事，他也深知當中苦况：「當年正是移民潮，很多舊人離職，他們那輩完全無人教，好辛苦。」難得Maurice不覺得受苦，反而樂在其中，「每日都唔覺得返工」。後來他升上主管，經他恆常交流推廣，職業治療漸獲得認受，他離職時，部門已擴展為近百人團隊。
個人問題背後 家庭關係環環相扣
工作之餘，Maurice不忘進修，他又拋出一個心理學術語：growth mindset（成長思維），「人要不斷成長，唔成長那天就死㗎喇」。他學輔導、學家庭治療、學醫療管理，修了3個碩士。邊學邊服務病人，他逐漸發現，很多問題若單以個人層面審視，未免過於狹窄。他舉例，當年在醫院工作，收到精神科轉介一個拿刀恐嚇母親的少女。Maurice評估這家人的溝通模式，才發現傷人的表徵背後，是千絲萬縷的家庭問題。少女的媽媽有抑鬱症，父母關係向來不和，媽媽沒寄託，於是以錯誤方式過分倚賴女兒，體罰完又對她百般呵護。無所適從的女兒，正值是需要自主獨立的青春期，她受不了母親的過分管制，初時口角，繼而動武，發展出如傷人、擲物般的對抗行為。每人的行為舉止環環相扣，逐漸纏成一個死結。
「問題總是互相牽引，互為影響的。」Maurice慨嘆，外國的家庭治療發展很健全，但醫管局結構內缺了這一環。香港做法，只會把病人轉介給社工或臨牀心理學家，單從個人層面解決問題。
看到了問題，他調動工作時間，抽出空檔，接見病人全家，把這份「contract唔包」的工作內容攬上身。到他離職，回復自由身，便名正言順以家庭治療師身分開業。他不想專業輔導只為有錢人而設，故如果受助人有經濟困難，他願意調低收費，幫得就幫。
勿視差異為衝突 「收火」多聆聽
這兩年，社運和疫情接連震盪港人的情緒，大家積累已久的情緒像炸彈大爆發，焦慮、抑鬱、創傷後遺等個案比比皆是。見過不少奇難雜症的Maurice更確信，大部分問題，都源於家庭內的爭端。
舉例說，他曾遇上一家四口，三母女是「藍」，爸爸是「黃」，雙方對立不相讓，事事吵架收場，後來媽媽受不了，偕女兒離家。母女不知所措之際，找到Maurice求助。Maurice說：「任何關係，最重要是處理雙方差異，切忌把差異視為衝突。一提起衝突，大家要不有劇烈反應，要不無視對方。」見過一家四口了解各人想法後，Maurice問了一個問題，大家對這個家有什麼期望？4人不約而同說：「就是想開心，想大家互相關懷。」他再問，你可以如何為這目標付出？原本互相指摘的家人，漸漸收起怒火，察覺自己有責任改善失效的溝通，多聆聽、多嘗試理解對方。「處理好情緒，避免令家庭氣氛太『熾熱』，人才能理性思考。」最後，一家人破鏡重圓。
每天處理各個陌生家庭的棘手問題，而自己的家人尚在遠方，是去是留，有沒有掙扎？Maurice只溫文答，女兒長大了，需走出自己的路，離開父母是正常事。而經歷這兩年，他對香港人「感情重了」，尤其有些人未必有條件離港，他更覺得有責任守候在側。在苦難時代，亮起一盞燈，祈望有燈就有人。
■溫成顯（Maurice）
62歲，前年退下聯合醫院職業治療師及部門經理崗位，現為個人、婚姻及家庭治療師。
文：宋霖鈴
編輯：林曉慧
facebook @明報副刊
明報健康網：health.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