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容若訪談錄

文章日期:2021年06月27日

【明報專訊】容若(原名劉晟)先生在六月十九日去世,十分可惜。容若一九三三年出生,他在一九五五至一九八五年間一直擔任報刊編輯,任職《晶報》多年,又以筆名茗翁、刁龍、丁奇、瓊玉、吳越人等等發表作品,他博聞強記,在歷史、報業、語言、文字、文學都有研究。容若的《文學基本功》、《粵語國語好雙語》、《成語探源搜趣》、《常誤詞語辨正》、《煮字錄》、《一字之差——英王寫別字》、《一字之差——關鍵在一字》、《一字之差——一字送命》、《熒幕用字辨正》、《奇題妙語怪新聞》和《簡化字尋根揭底》等都是好書。

容若長年為疾病所苦,但也不斷發表文章。由於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安排,容若的文章收於我們合編的《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二○一五年一月,我們三人作了一個下午的錄影詳談,由蔡明俊記錄和查核,訪談錄全長二萬字,未有發表,現節錄一小部分內容如下,集中於容若的生平。

容:容若 鄭:鄭政恆 彭:彭志銘

準確預測美軍仁川登陸

鄭:你參與的第一份報紙應該不是《晶報》,是哪份?

容:我參與的第一份報紙是《金報》,一九五○年。《金報》有一個特色,是香港古今也沒有,就是每天的字粒都用一種顏色印刷,紅、橙、黃、綠、青、藍、紫也有,其中橙色印不到就改用棕色,但衰在有黃色,因為黃色的字粒跟白色差不多,很難看見,說來真是可笑,結果幾個月後便執笠。我做《金報》有一個遺憾,我寫的「每日論戰」論朝鮮戰爭,在七月預測美國在哪一天哪裏登陸。我不是胡說的,裏頭預測、分析所有朝鮮北韓、南韓的港口,認為仁川是最適合的。可是當時有人笑我,說仁川沒有海灘,是高岸來的,要如何登陸呢?我又回答了一些理由。可惜我七月多預測,八月多報紙就執笠了,九月十五日美軍就在仁川登陸,跟我預測一樣!真是牙擦得無咁牙擦,但已經沒有地盤了。這件事有兩個人看過可以證實,一個是曹聚仁先生,另一個是陳霞子先生,所以陳霞子碰到《孫子兵法》、克勞塞維茲(Carl Von Clausewitz)的兵法,所有軍事材料均找我當資料室。

鄭:你入《晶報》的過程是怎樣?

容:我是從《明星日報》直接轉入《晶報》的。我在《明星日報》時擔任過編輯,這些我也在《明報月刊》中寫過。而且我是陳霞子最信任的其中一位《明星日報》幹部,只有我好幾次在泰雲酒店跟他商議大計,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人了。後來陳霞子很欣賞雷坡(原名雷煒坡),但也沒有跟他談,只得我有跟他談過,那時我是開山劈石,這些我都有寫出來,直言不諱。

鄭:以前《晶報》的副刊有什麼重點呢?

容:《晶報》初開時陳霞子主要看幾個部分,一個是梁寬的「怪論」,因為他是香港的「怪論」創立者,高雄也是梁寬帶挈的。梁寬在《新生晚報》寫「怪論連篇」,不久就叫高雄一起寫,後來他不寫了,就讓高雄寫下去。

鄭:《新生晚報》後來全都是高雄寫?

容:後來梁寬要走嘛,因為《新生晚報》轉軚,所以給高雄寫。

鄭:所以梁寬就到了《晶報》寫怪論?

容:《晶報》初開之時,最吸引的是我父親筆伐山人(劉牧之)寫的「四十年目睹怪事」。這也是《晶報》大受歡迎的專欄。後來我曾經調離編輯部,去了校對部,有時間四周「訪貧問苦」,才了解原來最受歡迎就是這專欄。我要再想想會否寫此事,因為是自己父親,看看可不可以避席不寫。

鄭:但這也是重要的資料。

容:沒錯,另外一部則是陳霞子寫的《西遊回憶錄》,豬八戒口述、筆聊生筆記,筆聊生就是陳霞子的筆名,後來給了侄女婿林壽齡寫,現在人們不知道是陳霞子寫的,都以為是林壽齡寫。林壽齡(又名林嘉鴻,筆名筆聊生)得到培養,寫得不錯,後來又替《大公報》寫「懵人日記」,又在《文匯報》寫《港Q自傳》,還有《半生牛馬》。老實說,這三份稿都是我父親提供的題材,我為什麼知道呢?因為稿費是他和我父親對分的。這些都是秘密,林嘉鴻死了我也沒有提出來。而且林嘉鴻在副刊只是掛名編輯,整個副刊直到一九六九年都是我做。

鄭:六十年代最尾還有沒有什麼重點呢?

容:六十年代談不上猛,我編的「街坊服務版」算得上是個高潮,但結果受政治和狗馬打壓,幾乎要取消。政治的打壓是如何呢?有一位讀者因為一部戲《腸斷扶桑》(Bridge to the Sun)而來信,認為人們以「扶桑」來指稱日本是錯的,應該是指墨西哥。收到此信,我也不知對不對,於是徵求讀者來信,結果收到不少來信,但卻不准刊登,陳霞子叫我收了便算。當時我習慣排定幾天後的稿,三天後陳霞子突然叫停,說是金老總的意思。我那時已知《晶報》實際由《文匯報》領導,《香港商報》則由《大公報》領導,後者受羅孚(原名羅承勛)指揮,而《晶報》自社長王以達走後,就由金堯如指揮。這些事我當然知道,所以只好收掉那些來信,那些來信資料十分豐富,之後我便用來寫其他的稿。

減副刊版面 增設狗馬經

鄭:哈哈,撿現成。

容:「街坊服務版」在六十年代是高峰期,一天收幾十封信,有很多東西的,徵文又多,還有對聯和其他什麼的。後來因為要爭取更多讀者,其他報紙有狗、馬經,我們《晶報》也要有,但又怕虧本,唯有將副刊縮小,讓位於狗、馬經。加上我們這些做副刊的人免不了樹敵,給人「馬踏雀啄」,結果只剩四條字,所以還是不編反而好過。我提過幾個意見,但一九六四年以後我便失勢,結果不被接納,最後這些意見竟然為《東方日報》採用,讀者都被《東方日報》搶掉!《東方日報》為什麼採用這些意見呢?這是因為當時他們請了慕容羽軍當軍師,慕容羽軍即是李影(原名李維克),他是蔣經國的顧問,十分厲害,馬惜珍最初就請了他當顧問。後來就到梁小中加入,因為他也是國民黨,而靠攏共產黨就是後來的事。我也寫過《香港時報》的張列宿,陳霞子曾經跟他論戰……

鄭:張列宿是誰?

容:張列宿就是梁小中先生。以前他辦晚報時叫梁兆中,到《天天日報》時也是叫梁兆中,不知是何時改稱為梁小中。

鄭:我以前是在《香港時報》看到張列宿的。

容:張列宿就是他。那時《香港時報》副刊的主筆叫雷嘯岑,筆名是馬五先生。副刊有很多人執筆,大都要給雷先生過目。

鄭:你剛才說的寫稿高峰期是哪段時間,那時寫了多少字呢?

容:最高峰呢……梁小中、倪匡每天寫了萬多字……梁小中應該超過二萬字,但距二萬八還有段距離,因為有數可計,同時間在那裏寫稿我當時知道可以計算出來。高雄每天寫二萬八字,這字數不是他說了我就信,而是我自己確實計算過,之後我跟他說:「高生,你說得不錯,真的是每天寫了二萬八字。」高雄說:「難道我會騙你嗎?騙別人也不會騙你!」這是當然的,因為我幫他在《晶報》「頂稿」。

最高紀錄日寫萬餘字

鄭:你自己寫多少?

容:我自己最高紀錄每天萬多字,不是很多,不會超過二萬。

鄭:那一萬多字在哪裏發表,又是如何計算呢?

容:每天萬多字,為十多份報紙寫,有些幾百字,有些二千至三千多字。

鄭:哪些報紙寫得最多呢?

容:最多呢……我現在要想想,因為十多份報紙,《天天日報》就寫三段稿,其中兩段至少八百字,合共一千多字。其他的報紙也有好幾段,例如《華僑日報》有三段稿,《大公報》就有兩至三段,《新晚報》有三段,都是幾百字的,《新報》、《快報》也有稿,《天天日報》、《文匯報》亦有。

鄭:《華僑日報》是用什麼筆名寫的?

容:《華僑日報》其中一個筆名是容若。

彭:刁龍是哪一份報紙?

容:刁龍有兩份報紙用過,一份是《天天日報》,在丁善璽、李文健、吳思遠隔壁,就是刁龍。我被殺稿就是因為寫了〈論盡文言〉,罵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秦文俊。

彭:你在大陸武漢哪裏讀書呢?

容:我未讀完就要走,因為成分問題,說我父親是官僚資產階級和買辦階級,實在我父親怎會是呢?是他們冤枉我,所以我便要逃。三天後我便獲到批准來港了。

鄭:來港就入了報行。

容:之後在《明星日報》過渡到《晶報》,做到一九八五年便申請退休,因為患上糖尿病,所以出來寫稿為生。我一九八○年已在商業電台當主持,八三年在香港電台當主持。

彭:那時左派報紙會容許你四處寫稿?那時你寫了很多稿。

容:那時寫了很多稿,但都不是在右派報紙,例如《香港商報》,《田豐日報》、《香港夜報》,都是……

鄭:外圍左報。

容:對,還有《世界夜報》。它雖然是右的,但卻是由李子誦、陳霞子的好友呂大呂辦的。我在《世界夜報》寫過幾段稿,很厲害的,其中一個是〈紅衛兵演義〉……

鄭:一九六七年前後的情况是如何?

容:六七年的情况我將來會寫出來,現在先說給你們聽。六七年有一位讀者拿着《晶報》的「街坊服務版」,被判監兩個月,拿《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香港商報》都沒問題,就是拿我編的《晶報》「街坊服務版」被判監。人們告訴我出街要小心,會有警察拉我,我就說拉就拉吧,也沒有辦法。如果要拉我就會來報館拉,怕不了那麼多,所以我照常上班回家。為什麼那人會被判監呢?原來那張「街坊服務版」有張港官菜單,包括支持港英的富紳,統統變成一道道菜。現在我記不清了……警務處處長戴磊華(Edward Tyrer)變「戴淚花」,哈哈,戴麟趾又是一道菜,還有署理布政司羅弼時,加上其他官紳全都成為一張菜單。

彭:這樣也要拉?

容:侮辱政府嘛,要判監兩個月,上了香港報紙的頭條。

轉職電台主持 生活改善

鄭:那接下來的七十年代呢?

容:七十年代我有兩三年沒有做副刊,調了去編港聞、學習。服務版轉交其他人辦不好,編輯主任叫我去把它辦好,但我說大勢已去不行了,提出了好幾個要求都不被接納,而且很多位置也轉成左派擔任,漢華中學、香島中學的人一畢業就出來,分散了權力,我只是掛名。到了七十年代時候,生活、經濟也不好,又不准寫外稿,還要供養父親,那時他精神已有問題,故只能寫外稿,他們要開除我也沒辦法。

鄭:在哪裏寫呢?

容:那時不敢幫右派寫稿,直到一九七九年陳霞子死去,我就接受商業電台邀請去當主持。

鄭:所以就到了八十年代,生活開始改善。

容:對,開始改善了。一九八三年我得了糖尿病,就沒有做下去。哪料到香港電台找我工作,主持人梁麗芬原本是商業電台的,後來就加上張楚勇,這兩位都是主持人。我就是「攝位」的,因為香港電台不一定要找我,我進去是因為兩位主持人跟我均有些關係。做了電台不久後就沒有再寫專欄,到了八十年代後期,李默、岑逸飛他們找我,後來又有第五台台長鄧慧嫻找我做節目,再做了三年,跟盧國沾拍檔,主持《煮酒論英雄》、《話說千秋》等節目,由音樂家董麗誠當監製。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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