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抄經:一個人如此自由

文章日期:2021年07月18日

【明報專訊】寫歌詞但不寫林家謙,似乎講不過去。

話說開頭的時候,我實在不太喜歡林家謙的唱腔,覺得有點「hea」,不夠實淨。即使如此,我依然非常欣賞他的詞。聽了一段時間,慢慢也覺得他的唱腔其實有一種特別的慵懶與溫柔。或許正正是他內向的性格,能夠寫出一首又一首關於個人獨處、幻想天地的歌。

社會學家常常喜歡講,現代化的其中一個特點,就是個體突出,群體退場。舊時社會可能強調社群網絡及集體生活,例如教會、村落等,現代社會則注重個人發展。(當然這種二分法往往可以斟酌。)人以個體示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擺脫了不少制約。但同時,強調個體也令人無憑無依,產生焦慮不安。在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壟斷一切的世界中,所謂的個體更加變成無特色的螺絲,只是云云眾人中的一人。割裂而不獨特,如海德格所謂的「庸眾」(Das Man)。當有人想脫穎而出,想要與別不同,在眾人的凝視下,則更焦躁。「那年十八 母校舞會 站着如嘍囉」。同時間,在大都市中,營營役役,容易有一種人人都只是擦身而過的孤獨感。

《一人之境》 獨處 找到自己 真正盡興

林家謙寫出一首《一人之境》,似乎就是要以自身體會回應這種處境。「派對裏凝望 友伴笑臉八個十個/節奏裏搖盪 快樂中感寂寞」。派對應該是興奮的、五光十色的,偏偏有一種失落,沒有實感。「散去了回望 有着丁點孤寡 但自由/想拆開交結的網 獨佔天清氣朗」。派對過後,很多人可能會更茫然。但林家謙反而在獨處中找到某種自由。「一個人原來都可以盡興 多了人卻還沒多高興 /沉默看星 聽到月光呼應/繼而平靜到訪這一人之境」。在眾人之中,很多顧忌,迷失了自己。獨自一人,以星為伴,以月為友,在平靜之中,尋獲了失去的自己。找到自己,反而真正盡興。「街燈撫摸」、「山幽之嶺」、「浮雲日出」,在這種種輕柔的變幻之中,「我」重新感受到「真實」。那麼究竟什麼是「真實」的「我」?旁人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因為「自己一個做證」就夠了。黃霑曾經也寫了一首《一個人》:「得一個人 竟也不孤單/作伴有 我夢我影我身/沐浴雷電 自由自在人/前路是命運與緣分」。兩首歌遙遙呼應。黃霑寫出一個人在天地間的灑脫;林家謙則寫出「獨個觀看世間變幻事情」的溫柔快樂。

《湖濱散記》 孤獨不是寂寞 感受自然靜美

說到一人之境,不得不提美國哲學家兼文學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梭羅曾經獨自一人走到麻省某小鎮的瓦爾登湖邊,在森林中的小屋中生活了兩年多,過着獨自一人的生活。他把自己的經驗和反省寫成《湖濱散記》(Walden),充滿哲思。梭羅的小屋並非與世隔絕,他也並非完全不與任何人接觸。間中有鎮裏的人會路過,或在附近打獵。但他那兩年基本上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獨自一人。書中其中一章,題為「孤獨」(Solitude),有很深刻的描述。孤獨不是寂寞。他寫道:「I love to be alone. I never found the companion that was so companionable as solitude. We are for the most part more lonely when we go abroad among men than when we stay in our chambers.」他以孤獨為伴,相信人在人群中,反而會寂寞。何解?一個人埋首在書本中,旁人可能會覺得他很寂寞。農夫(或所有營營役役的人)在工作的時候,是為僱主而做事。休息的時候,他則需要找到其他人為伴,尋求快樂。因此他看那獨自看書的人,無法明白為何他能容忍孤獨。但其實那看書的人,一直都在為自己而耕作,在自己的園地裏。梭羅或多或少有點輕視勞動的價值。但重點在於,究竟是為自己,還是為他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孔子認為古人讀書,乃為個人修養。今人讀書,則是為功名利祿、求聞達於天下。前者是自由的,後者則受約制的。事實上,梭羅也經常引用《論語》。

此外,梭羅也有一點自然主義的傾向,往往在自然景物中找到超越人類經驗的美與恬靜。他讚歎:「The indescribable innocence and beneficence of nature-of sun and wind and rain, of summer and winter-such health, such cheer, they afford for ever!」風會嘆息,雲會落淚,林木會在仲夏裏哀嘆。「Shall I not have intelligence with earth? Am I not partly leaves and vegetable mould myself?」林家謙唱:「沉默看星 期待日光牽領/繼而平靜到訪這風花雪之境」,好像在呼應梭羅的感悟。

《特倫斯夢遊仙境》 脫離現實 夢中覓自由

林家謙其後推出的《特倫斯夢遊仙境》,繼續一人自由的主題。但就由感悟自然,轉向內心的魔幻世界。少了一份寧靜,多了一份調皮。不再以日月為伴,而是進入自己的幻想小宇宙。在幻想中,天馬行空,什麼都可能。「陪我迷上荒謬/越過幻變山丘/拾塊木碎伸手學施小魔咒」「陪我迷上荒謬/白馬遇上天狗/在赤地裏奔走原因不深究」。然而比起《一人之境》,《特倫斯夢遊仙境》反而少了一份豁達。「太逼真的噩耗纏着/太堅穩的隔膜圍着/太繃緊的腦部何事又煩惱着」。現實世界的壓迫形象很明顯,而歌者一再強調要「快出走觀照着迷幻告別惆悵」、「忘記俗世幾多繁瑣的爭鬥」,都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意象。現實太壞,唯有「爬進時間沙漏」、「在赤地裏奔走」,尋求「如此自由」的一刻。可是,夢遊仙境始終是夢遊仙境。即使「再不想說然後」,「然後」始終都會來到,夢醒一刻總會來臨。《一人之境》某程度是在現世中尋求孤獨的自由,《特倫斯夢遊仙境》則是想脫離現實,尋求夢幻中的自由。最後一段寫道:「我眼裏有峻嶺有大海/看到了去到了從此不再歸來/我最愛處處去惹塵埃/我信怪誕世間始終可愛」。作者究竟是想永遠沉醉於夢遊仙境,還是想把夢遊仙境帶入現實世界,用玩世的眼睛和態度去應付世間煩擾?《特倫斯夢遊仙境》未有回答,但《神奇的糊塗魔藥》給出的答案,似乎是後者。

《神奇的糊塗魔藥》 糊糊塗塗 隨心而活

《神奇的糊塗魔藥》是一首很輕鬆的歌。歌詞似乎在描述着一種頑童的處世心態:「無視道與理 是與非非 繼續往天飛 再去遁地/在煩亂之中找到氧氣 擺~着烏龍燃起/糊塗地闖天地 不需要三幅被/只需要隨便的 隨心的 結尾」。無視世間大道理,糊糊塗塗,隨心而活。你有你指點是非,我有我飛天遁地。不介意「迷着路行棋」,傻更更,也許也是另一種自由。

不過現實的困擾,往往不止是來自旁人的凝視,或人家講是講非。現實好多時更黑暗,更令人無力。林家謙監製作曲、馮松興作詞、林欣彤所唱的《林中鳥》,給了另一個答案。「漩渦中我都不怕/狂風中更加瀟灑看吧/聽着雨下降吧/如航道之中暗得可怕」。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人在其中,或許單靠糊塗都不能自處。傻更更可以應付一時,卻無法持久。但即使如此,仍然要瀟灑,要不屈不怕。「何要怕在黑暗下發芽」、「就算荒野仍要走過」。林家謙自己介紹這首歌寫道:「送畀正困於各種漩渦中嘅我哋,希望仍然可以喺亂流中尋找快樂,在黑暗中發芽。」飛過黑暗,終有一天會「耀眼 像星塵」。

回到梭羅。相信不少香港人想起這個人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曾經獨居,也未必聽過《湖濱散記》。但大家可能會聽過其另一個經歷:他因反對美國攻打墨西哥,認為是不義之戰,因此拒絕交稅,被判入獄。雖然有人很快便幫他繳交,他只在監獄裏睡了一晚便獲釋。而這經歷,正正就發生於他在湖濱獨居期間。除了寫《湖濱散記》外,他也把自己的政治理念寫成另一篇隨筆:《反抗公民政府》(Resistance to Civil Government),又稱《公民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也許尋求一個人的自由,終究都離不開尋求所有人的自由。

【行草】

今次寫「如此自由」四字,再次用了行草。漢字書法的特色,在於既要注重形體(form)的藝術表達,同時也要配合書寫的內容(content)。例如寫《心經》,書家一般會用楷書,求達到恬靜安寧的境界,因而極少用草書。對上一次用行草,是寫「狂人」。「狂」字下筆粗,求狂風怒吼的感覺。今次寫「如此自由」,則盡量瀟灑活躍。另外,我這次是先蘸墨,再蘸水,繼而落筆。由於採用的宣紙較厚,能夠造成有層次的漲墨效果。

【齊˙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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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莫哲暐

{ 圖 } 影片截圖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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