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uble F:那金光閃閃的懷表鏈

文章日期:2021年08月04日

【明報專訊】上次說到西裝史上一個謎題:為何哲學家維根斯坦會在西裝外套的lapel buttonhole上扣上一個似是pen knife之類的小物。舊照片中看不清是什麼,想來是一些實用的東西吧,照計維根斯坦不會喜歡裝飾,貴族出身的他散盡家財捐贈親友,就為了過清簡人生,當時的人也會在這襟眼上別上裝飾物,如鮮花或襟章,也有別上懷表鏈,連着懷表或不同的東西,但那往往是塞進胸袋中,只露出那條以Albert親王命名的Albert chain,以作點綴。

維根斯坦那奇怪的金屬扣小物形成了他的風格,一如他在早期想極簡化的哲學邏輯裏,保留不能言說的神秘感。這也是他老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素不喜歡的神秘,更別說維根斯坦後期哲學研究轉向日常語言婉轉幽微處,更不是數學出身、想以邏輯化約制語言以便清晰顯示世界結構的羅素所喜歡的。

從舊照片看西裝史

對比出身富貴、肆意又隨意穿衣的維根斯坦,羅素同樣出身貴族世家,祖父是兩任英國首相,兄長逝世後更繼承伯爵之位,而他一生,由1872年到1970年,橫跨一世紀的人生,無論高潮低潮,居家還是外出,一樣一身正裝,豪不含糊,看他的舊照片,幾乎是行走的西裝史了。他年輕時,西裝風格仍在發展,19與20世紀交界,西裝造型由維多利亞式華麗繁複漸趨實用簡潔的「三件頭」。那時羅素的襯衣領子高過《花樣年華》裏蘇麗珍的旗袍領子,把整個脖子都遮住了。任何人穿這樣的襯衣,只要脖子不太短,都更見挺拔;放在羅素身上則更讓人好奇,那時全心數學研究的他,是否比後來更一板一眼。1901年他提出著名的「羅素悖論」(Russell's paradox),就算你不是數學或哲學愛好者,都可能聽過這個悖論:小城裏髮型師講明只為城裏所有「不為自己刮鬍子的人」刮鬍子的駁論。那麼髮型師要給自己刮鬍子嗎?

年輕時的羅素也蓄過鬍子,後來如像西裝的發展簡約至只存有最精髓的元素與配件,羅素也退去一切多餘的。他年長時的形象雋永:一頭白髮,西裝背心、合身外套三件裝官仔骨骨,各種不同花色、紋理、質感的領呔,手上一支直柄煙斗,也組成他風格的精妙之處——要是配上笨重一點的斗形,又或是超現實畫家Magritte筆下This is not a pipe那種彎式煙斗也不合適,只有這種偏長偏幼的斗形最能回應他瘦削高䠷的身形。

羅素當然不像維根斯坦般在襟眼上扣上奇怪之物,他別上鮮花。有一輯他1961年拍攝的彩色照片,灰西裝藍呔,襟眼別上紅花,與白髮相輝映。還有一年他就90歲了,孔子也沒數到90歲要如何處世。羅素的答案應是一往無前吧,原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一直為人道努力的他,這一年因參與反核遊行而被拘禁。他在80歲生日時曾寫文反思,一生追求,關懷高尚、美好、中庸之事(to care for what is noble, for what is beautiful, for what is gentle)以及平凡生活中閃現的智慧之光,公共上則為自由而無仇恨的社會奮鬥,雖世途險惡而終不返(These things I believe, and the world, for all its horrors, has left me unshaken)。又有一張舊照,他襟領別上小雛菊,與妻子Dora Russell站在他們共同建立的教育實驗學校 Beacon Hill School前,時為1931年,即將六旬的哲學家前數年因參與反戰活動而喪失劍橋大學教職,其後這些事繼續重複發生,如1939年他就因為信仰相關的書寫而被美國地方法院取消教授資格。

我最喜歡的是他另一輯1960年的照片,山野藍天白雲,老去的羅素站在前景,背後有深色林木與他深灰外套相映,秋氣肅殺,那個時代的菲林色調使一切充滿質感,他的標誌風格還是那西裝、袋巾、煙斗。羅素面容清癯,微微蹙眉平視前方,不知觀望什麼,還是想看清前方世界將如何變好或變壞,他的理想國會否發生?

照片中卻有亮光,在西裝背心第3顆扣眼中,兩條金色鏈人字形垂墜向下,那是被稱為Double Albert的懷表鏈,可卡進鈕扣裏,然後兩端掛物放進背心的袋子中,一般一邊掛懷表,一邊掛金屬火柴盒或小刀子之類的小物。很多人喜歡用Single Albert單邊懷表鏈,只會看見表鏈從一邊垂下,而遲他4年出生,早他5年離世的同代人邱吉爾一樣是雙懷表鏈支持者,不同的是羅素喜歡兩邊表鏈穿過西裝背心第3粒鈕眼,邱吉爾則喜歡先穿過第3顆再由第4顆扣眼穿出來。

羅素懷表鏈另一端繫着什麼?我沒可能去翻羅素的口袋去找出答案,是火柴盒嗎?始終他說過除了睡着外離不開他的煙斗,但我更想那會不會是另一隻懷表?生活在兩種時間裏的羅素?

文:方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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