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肉體上痛楚,可以用藥物及各種方法紓緩;心靈上的痛,我們所能做到的卻是有限。
臨終者牽掛、痛苦、掙扎、慌惶;喪親者悲傷、歉疚、忐忑、遺憾。要走的人不忍離開,在世的人不肯放手。看到病人身心折磨,我尤其了解「好死」與「惡死」的分別,才知道「惡死」是一個多麼惡毒的詛咒。
上月某日執起當天《明報》,被版面角落兩張小小黑白照吸引着。一張照片是一個約8、9歲女孩,樣子精靈,鼻樑高高,笑容甜美。另一張頭像照,應是同一人,長大了,成熟文靜,樣子娟好,是一個美人兒。
她究竟是誰呢?立即追看文字,劈頭4字是「尋人啟事」。內文寫道:「我是一個70多歲的老人,重症患者,旅居海外幾十年,尋找40年前的女友,現年57歲,原住上海南市區,西藏南路……希望在有生之年歸還所有的遺憾,包括信件、照片等等!」
找「她」的人,說自己旅居海外幾十年,聯絡電話也好像是海外號碼。而要找的「她」,啟事說原住上海市。為何尋人啟事會刊登在香港報章?「她」能讀到嗎?啟事有否刊登在其他地方的報章上?他們究竟有過一段怎樣的相交呢?找「她」的人是「他」還是「她」?一切都未敢肯定,只知道找「她」的人,熱切希望在有生之年向她「歸還所有的遺憾」。
有生之年還有多久?
尋人者說自己是70多歲「老人」。你我或者不覺得70歲已是耆老大限;因現時平均壽命遠超70歲,百歲人瑞也是尋常。但尋人者說自己身患重疾,便要作別論了。他希望在有生之年了卻遺憾。有生之年,究竟還有多久?我們真的不知道。或者我們根本就不想去想這個問題。「自己幾時死?無病無痛,唔會啩!唔使諗住。」如果可以避而不談,我們總想避。因為死亡實在太可怕。
死亡被視為生命終結,與世界割裂。由於對死後世界一無所知,我們感到恐懼及不安。而且自小被告誡:不可隨便說死、死是不吉利、「死死聲,唔好聽」,甚至某人死了也只說「往生」了,仍然是「生」不是「死」。連與「死」諧音的「4」最好也不要提,不要把「4」放在車牌號碼內,不要住在「4」樓。我們是一個避談死亡的民族。「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思想把重心放在「生」的價值上,缺少對「死亡」的探討。
死亡實在太可怕。不過,不要提、不要講,人就不會死嗎?隨年歲增長,親人朋友陸續離去;死亡變得愈來愈近、愈來愈具體。作為一個老人科醫生,看到的死亡更比平常人為多。每天都有病人因疾病、意外、年老而死亡。但當面對生死,我總是有所牽動。「醫生」,是一個醫治救活人的職業,而不是「醫死」。但死亡當前,莫說是醫生,再偉大的人,也抵擋不了。
死亡是一連串的失去:失去健康、失去能力、失去所愛、失去人生、失去一切。當一個人失去心愛的人或物時,心裏產生極度傷感哀慟。所以當人遇上不能逆轉的末期疾病,知道死亡逼在眉睫,病人和家屬難免會有預期性哀傷(anticipatory grief)。瀕死的威脅會使他們擔心、害怕、畏縮、內疚、遺憾、焦躁、不安、失眠等哀傷情緒。
臨終者肉體上痛楚,可以用紓緩治療,用藥物及各種治療方法減輕他們的痛;但是心靈上的痛,我們所能做到的卻是有限。臨終者牽掛、痛苦、掙扎、慌惶;喪親者悲傷、歉疚、忐忑、遺憾。要走的人不忍離開,在世的人不肯放手;大家不斷拉扯、互相折磨。心靈上的痛常較肉體上的更痛苦,更慘烈、更難受。喪親者手足無措、呼天搶地。看到病人身心的折磨,我尤其了解「好死」與「惡死」的分別。小時候不明白什麼是「惡死」。記得曾替中文老師起花名,叫她做「惡死陳」。到了現在,才知道「惡死」是一個多麼惡毒的詛咒。
虛耗時間 徒留遺憾
很多垂死病人,都會逐漸地意識到死亡無可違逆。有些人開始接受,善用這段最後日子,積極解決未了的心事;有些人卻抗拒,他們選擇迴避。有些人為了延長生命,犧牲尊嚴為代價,堅持要接受任何療法,錯過了為前方的事做準備。我看過不少人耗盡時間,來不及告別,造成在世的人悔恨多年。曾有死者親人對我說:「我最難過的是,我們沒有好好道別。」
去者善終、留者善別。我們最好能以開放的態度,為離別做準備。就像迎接新生命而作準備一樣,為死亡做準備,是一項重要功課。這功課是為了自己,也為了我們走後仍活在世上的親人。生命有限,我們應活在當下。選擇好好活着,處理未完成的事、了結糾結的心事、接受沒有解答的事。對此時此刻的人和事,心存感激:道愛、道歉、道謝、道諒、道別。完成所謂的「五道人生」;為所愛的人留下心聲與祝福,使生命無悔。
除此之外,我們更應按照自身條件選擇臨終方式,預先為自己設定醫療指示。過程中,應充分與家人及醫護溝通,說清楚自己醫療意願及護理選擇。與家人交代一切後,就算是喪失了自決能力,仍能按照意願,為自己臨終醫療及晚晴照顧作安排。這樣做不但可以紓緩臨終者身體痛楚,讓逝者滿足地上路,家人平安地活下去。
所以,當踏入人生下半場,你和我都不要再迴避,準備功課是要做的。而我認為訂立「老來三寶」是其中一項不應缺少的功課。三寶即是:遺囑(平安紙)、持久授權書和預設醫療指示。我看過不少病人訂立「三寳」,了卻遺憾,釋懷而去,這不失為一種福分。
記得有病人的女兒對我說:「阿爸真係好惜我哋。佢做好準備,平安紙、預設醫療指示、臨終照顧安排都講低。佢走時,捉住我和家姐隻手話:『我一生心滿意足囉!心滿意足囉!』𠵱家每諗起阿爸,我就安心。」是的,我記得老人離去時,那張寬容的臉,實在教人安慰。
我們無法改變死亡,但能夠「死而無憾、今生無悔」,都算是值得的人生。
文:梁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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