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易經》裏的「剝」卦,六支爻中最上一支是陽爻,下面五支皆陰;「復」呢,五支陰爻之下是陽爻。剝極而復,由陽衰到陰盛,陰到至極又見陽復,世道總是循環,卦象看起來,代表陽爻的一道橫線在「剝」裏先出現而隱沒,到「復」的最盡處初現,像隨日月換移緩緩透進黑暗廢墟的一線光。「剝極而復」,Sing Chan投身廢墟攝影超過10年,為新展覽定下這個名字。展覽主打他親身到福島與切爾諾貝爾核災災場所拍攝的照片,從兩種毀滅與復興的面貌來想,香港會好起來嗎?
若我們都有所長,一人做啲好嗎?
Sing是臉書專頁「荒凝止息」版主,開頁至今8年,「玩廢墟」經驗超過10年。他數數,在他之前先有專頁「廢墟攝影」,與自己同期設專頁的有「遊棄人間」,至今據他認知,同行愛好者逾千,這群人瓹窿瓹罅探入被遺忘的角落,共守一套規矩:不公開地點、不破壞、不私取現場物件。
他說玩廢墟者都心思細密。展覽最引人注目是烏克蘭一座宏偉廢棄車廠的內部照片,「車廠建於前蘇聯時代,裏面有過百部城際巴士」,從畫面彷彿可想像昔日巴士繁忙進出的景象。他最初知道地點後,詢問當地同好可有貼士?「他在Google地圖上畫個箭嘴,我去到便見機行事,爬牆進去後是空地,走過空地到達建築物外圍,是封死了的,我心想是否畀錯貼士?再細心看,箭嘴指示處泊着一輛車,原來車內逃生門沒了,那個位置連接着下方一個空間,人可以由此探進去,但在外頭看只見車,不會察覺這個入口。」
除了這個像密室逃脫遊戲的經驗,還有上日本軍艦島時經歷武俠小說般的情節。由於語言不通,他備好日本朋友向船家撰寫的一封信,清晨時分到碼頭等待掌船人,一手交信,一手回覆只交出寫下的一個時間,約定上島後回程登船之時,然後他便與往島上近岸釣魚的人同坐一條船,登岸後立即朝裏面奔,避免被海上巡邏人員發現。
「(各種廢墟)有些地方是危險的,有些要行兩三個鐘頭山才可到達」,有智也要有力,「如果有這樣一班人,可否聚在一起去想香港可以點樣好啲?」
等待變化 與等不到變化
2011年日本福島發生核事故後,Sing在2016及2018年兩度到訪當地。為何想再訪?「我想知過了兩年之後,那裏恢復得好不好。」他說重訪一個地方,也是廢墟攝影者一種習慣,別以為被放棄的空間只要沒人為更動就是完全靜止,「我每一次去,那裏都有少少變化,並不是說物件多了少了,如我冬天訪一個裏面有很多泥的泳池,夏天再去會見泥上長出草,即使地方一樣,場景也不同」。
時隔兩年,他重尋見過的路邊墓塚,因路面翻新已尋不着;以往只有伶仃一間便利店的街道,多了幾間餐廳,甚至有燒肉店;JR列車再度路經……他拍攝的相片裏可俯瞰一堆綁好的黑色垃圾袋,「咁大個地方,點將佢變成正常?需要很多資金、人力,日本政府會挖走表面幾米深的泥,重鋪新泥;受污染物品會裝進這些黑色垃圾袋埋起來,我2016年去的時候,見到好多工人不斷進進出出」。他亦拍下過便利店外的嘉年華會綵排情景,「沒離開的當地人想守護這個地方,就每隔一兩個星期的周日開個小型嘉年華會,告訴其他人這個地方會漸漸恢復、正常過來,他們想為自己條村做更多,亦有這樣的能力,這跟烏克蘭很不一樣」。
他把在日本買的簡便輻射探測儀帶到切爾諾貝爾,「可以check到身處環境的輻射水平,當儀器顯示正數1,就盡量不要逗留,如中環通常是0.56左右,就是安全,新界如天水圍、元朗是零點零幾,更加不會有問題。在福島路邊有很多測輻射的儀器,與這儀器探測到的水平亦相若,一些高輻射地方會達5至6,也有不少地方不到1」,而在切爾諾貝爾一所醫院,他把探測儀放近桌上一塊布,顯示出9.99,就已爆標,朋友拿出更專業的儀器,測出指數過百。
福島只有高危的紅區禁止內進,入切爾諾貝爾災區則要跟團或幾人聘請一名導遊,導遊要有牌照,「入去以後到所有地方都有導遊跟着,導遊說他其實是一個監視我們不行差踏錯的人」,「導遊攞到牌因為他是當地人,我見到好多白底黑字的牌,問是什麼,導遊說每個牌都是一條村,人為災害令這些村都荒廢了」,原本的城市建築群都變成一片密林,「見到這個畫面會覺得,這裏不會復原得到。導遊很樂意答問題,說烏克蘭政府沒能力維護這個核電廠及附近的地方,但歐洲國家如法國、德國怕輻射吹過去,於是夾錢做維護,所以烏克蘭政府不是特別想將這個地方變成旅遊區,因為不必用旅遊業賺的錢用在維護上,純粹是出個導遊牌令這裏的人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切爾諾貝爾的情况比較悲觀,福島好似更有希望,核事故的影響經年,一想到此就覺得好灰,但又需要在有希望的狀態下生存。人哋核災咁大件事,雖說不可完全康復,都有辦法轉好,我哋𠵱家係咪都有得搞吓?」
像廢墟鬼古 讓故事流傳
Sing多年來在香港探索過的廢墟超過200個,他說探之不盡,因為不斷會有新的廢墟出現,「一講廢墟,啲人就問我有冇撞過鬼,說得神怪,但多年以來,我發現廢墟不只別人口中的鬼古,又或覺得它們很污糟,去到會感覺那些地方好有生命力」。問他最難忘哪個地方,他反而說起人的相處,如曾遇過擋他去路的保安,說再見時叮囑搵日飲茶。
在切爾諾貝爾,災區內仍有居民。他們上了年紀,負擔不起首都的生活,選擇留在原本的家,「他們會耕田,而因離城市車程40、50公里,對他們的體力而言很難外出,所以靠當地巡邏的消防員或警察幫忙買物資。導遊帶我們探訪前,說不如買些禮物,都是柴米油鹽執埋一包讓我們送,他說他們最需要的不是錢,他們見到這些物資會很開心,到屋裏他們很熱情,準備麵包、肉乾,最正是他們釀vodka,我們飲到死吓死吓,飲完再倒一杯,我立即扮晒嘢出去影相」。不怕酒有輻射嗎?他倒沒特意想:「我有想過麵包會否有,但他們每日都吃,我們只是那天吃而已,人哋咁好,我就算飲唔到酒都飲少少。」
珍惜每場相遇
以為「玩廢墟」的人享受安靜地獨來獨往,但聽Sing再說福島遇上的人,卻很珍惜每場相遇:「這張照片是希望牧場,海嘯後要把動物都消滅,政府要求牧場場主把牛殺掉,但場主堅持不殺,又向全國說出政府的無理要求。」他第一次到訪沒碰見場主,「第二次去見到他用菠蘿芯在餵牛,我們打招呼,他立即開小展館讓我們參觀,用日文很詳細地解釋了差不多2小時,我哋搲晒頭,但唔緊要,也可以看照片」。
「圖像是表面的,但古仔可以一路流傳,就像那些鬼古一樣。香港可否變成一種文化保留?這樣才能一直延續下去。」
香港是個廢墟?
Sing答:「香港……其實都真係似一個廢墟,啲嘢全部喺晒度,但內裏開始爛,爛咗有冇得救番?」他指指在北京與烏克蘭的廢棄建築照片,「樓梯在,露台也在,但有啲嘢唔同咗就唔同咗」。開始時,他也是為趣味去拍廢墟,但在不同的地方撿拾過去,他漸漸關心起核能的影響、提供照片協助如中環街市等的保育行動,並沒有因沉醉過去而可以不問世事自得其樂,這當然因現實不再同樣:「我們以前去廢墟,所謂以前也是指幾年前,遇到警察沒什麼,現在未必係,我比較年輕的朋友,會被問為何有這些那些工具,用很懷疑的態度像覺得你想整炸彈咁。」因為探索追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認識自己的城市更多,不一定大聲疾呼說鍾意,但「我會覺得這是自己的地方,理所當然」,貫穿攝影展作品的,是既有心去等,也是一時不為意就直透廢墟的一道光,希望也許依稀,但他希望留住,「我辦過3個展覽,說這是第3.5個,希望來日香港好啲,另外0.5個也能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