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德國總理默克爾執政16年後終於告別,默克爾任內經歷了4位法國總統:希拉克、薩爾科齊、奧朗德和馬克龍。雖說法德同是歐盟火車頭,但默克爾才是最終話事人。默克爾在民望高企下告別政壇,適逢法國總統馬克龍無論內政外交都頻遭打臉,法國《解放報》一幅漫畫或者能反映馬克龍心情:馬克龍抱着木無表情的默克爾激動問道:「告訴我,你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毫無疑問,默克爾比馬克龍幸運得多。這樣說並非要抹殺Mutti(德國人對默克爾的暱稱)的成就,而是對事實的客觀陳述。坊間對默克爾的讚揚近日已不少了:她沉靜務實,從不作那些「德國回來了」之類虛有其表的口號,能夠掌握德國民情作出判斷,也能夠清晰向國民解釋政策決定,令國民心悅誠服。她的性格作風恰恰是切中德國需要,而德國經濟在她任內起飛,也省卻她很多力氣。反觀默克爾任內的法國,4任總統都要面對經濟下滑、社福改革等難題。每任總統上台時都躊躇滿志,最後都是斯人獨憔悴。明年競逐連任的馬克龍又會否延續上兩任「一屆總統」的傳統?
年輕總統 內外連環被摑
馬克龍2017年以建制局外人身分登上總統寶座,外表年輕現代,但骨子裏卻是相信傳統價值。他經常走訪法國各處,但又不是做做叫大家感覺良好的親民騷便算,而是像父親般嘮叨,例如叫失業人士「到對面街找工作」,教訓直呼其名的學生,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惹來傲慢的指摘,一場「黃背心」運動更令馬克龍碰得一鼻子灰。疫情倒讓他稍有喘息機會,今年6月跟民眾握手時仍慘遭掌摑:但這巴掌跟3個月後遭美國、澳洲和英國三個盟友「兜巴星」相比只是小兒科。
今次澳洲跟美英瞞着法國訂立AUKUS協議,令法國失去價值370億美元的常規潛艇訂單,更難接受的是,馬克龍一直雄心壯志推動歐洲「戰略自主」,積極參與印太事務,要當美國平起平坐的可靠盟友。美國一直想歐洲分擔更多安全事務,馬克龍這樣積極,本應為美國歡迎,豈料法國的努力原來在美英眼中不算一回事。事件自然勾起法國不少歷史記憶,法國一些政客更鼓吹法國應效法戴高樂將軍退出北約指揮架構,跟美國對着幹。戴高樂戰後一直不忿遭美國及英國輕視,美英兩國後來瞞着法國分享核技術,旨在統一核武規格的美國防長麥南馬克更在公開演說中斥法國核計劃「又貴又廢」。戴高樂終在1966年宣布退出北約指揮架構,勒令美國將武器及駐兵撤出法國,惹來美國總統莊遜大怒,質問是否還要把葬在法國、因保衛歐洲而戰死沙場的美兵也搬走。戴高樂接着還出訪美國的死對頭蘇聯,更惹來美國憤怒。
世界觀不同美國 走第三條路
矢志鞏固法國地位的馬克龍相信很熟悉戴高樂的「威水史」,也自然知道把戴高樂視為反美象徵是一大誤解。畢竟,戴高樂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中完全是美國的忠實盟友,就算所謂退出北約指揮架構對北約實際運作並未有多大影響,法國也繼續積極參與北約的軍事行動。法國跟美國保持距離這種態度,也得到德國和應。最令人記憶猶新的,大概是2003年兩國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美國感到遭親密盟友出賣,不滿法國竟然忘記美國二戰時協助他們反抗納粹德國的恩情,國會餐廳憤而把餐牌上的「法國薯條」改為「自由薯條」。時任美國防長拉姆斯菲爾德被問到法德反應是否反映了歐洲普遍民情時,拉姆斯菲爾德答道,法德只是代表舊歐洲,言下之意是兩國都已過時。
拉姆斯菲爾德後來在回憶錄便說,法國的反美很多時是「有姿勢、冇實際」,多是為了滿足國內觀眾。但這只說對了一半。法國政客重提戴高樂當然是為了選票,法國對美國有時也難免意氣用事。但法德的世界觀跟美國自始至終都不同。對二戰及冷戰歷史的認識,決定了法德要走第三條路。當美國上世紀60年代中在多國拓展冷戰前線時,法國開始不安。美國1963年軍事介入多明尼加後,戴高樂便批評美國「正開始相信武力可以解決一切」。德國雖然銘記美國在柏林封鎖期間對柏林的幫助,但歷史學家Tony Judt在Post War提醒,就算在冷戰時期,西德人也不是完全親美,一些人甚至認為美國將德國捲入其跟蘇聯的惡鬥中;一些保守派則主張德國要在納粹主義、共產主義及美利堅主義這「現代性三惡」中走中間路線。
一個不為 一個不能
跟昔日美蘇對峙,法國要走中間路線一樣,面對中美角力,馬克龍雖然也對中國表示憂慮,加強法國在印太地區的活動便是對應手段,但他反對跟中國脫鈎,也不同意冷戰式的圍堵。法國期望成為美蘇(現在則為中美)兩大陣營以外的第三勢力,但戰後德國基於納粹的教訓,一直只着眼經濟發展,外交也是以務實考慮為先。默克爾任內見證德國經濟實力起飛,外界對德國又多了不少期盼。默克爾總被認為是西方世界最有權力的領袖,只是她從來無意運用。每當歐洲陷入危機,外界都寄望默克爾站出來,化身成自由世界的領袖,只是默克爾總是令外界失望。《經濟學人》2013年便稱德國是「遲疑的強國」(Reluctant Hegemon),批評德國只滿足於做一個「大瑞士」——經濟繁榮,政治審慎,無視歐洲債務危機的潛在風險。這也難怪默克爾,因為德國人根本無意領導世界。默克爾執政16年來鮮談及防務或國安等問題,最明確的一次只是2017年在G7峰會跟美國總統特朗普不歡而散後,發表演說稱歐洲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防衛自己。
默克爾有本錢卻與世無爭,馬克龍有心大展拳腳,但法國內政及世局的千變萬化都在拖其後腿。馬克龍推動歐洲「戰略自主」的雄圖大計,再沒有默克爾支持又如何前進?被美英澳背叛的法國,又如何說服國民必須繼續現時的外交路線?至於德國,昔日默克爾面對不同危機依舊可以四両撥千斤化解,但其繼任人相信已沒有這種福氣了。在日益分崩離析的世界,法德這對老拍檔如何繼續走自己的路,恐怕已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