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放下鏡頭執導筒 何藩走進情色世界

文章日期:2021年09月26日

【明報專訊】何藩(1931-2016)未及而立之年,已獲得近300個地區和國際攝影獎項,這個「東方布列松」也是個電影迷,在約30歲時轉執導筒,拍了廿多部作品,至65歲退休為止,當中有愛情文藝片和實驗片,但泰半為艷情片。他本人不願多提,家人亦避而不談,「他受到很多壓力,回到家老婆也叫他不要拍。今次放映,家人也說不要選這些(艷情片),選他的文藝片吧」。與何藩私交甚篤的影評人羅卡,是推廣視聽遺產保育機構REEL TO REEL INSTITUTE的顧問之一,提議以何藩電影為今年年度節目「影像溯源」的主題。他指何藩堅持拍攝具藝術追求的電影,1980年代的獨立作品實與新浪潮平分秋色,惟得不到相同的評價及肯定,「值得放畀大家睇,睇番佢成就唔止咁樣」。何藩由攝影起家,再加入邵氏成當紅小生,其後執導電影。是次放映補上電影一筆,以七部作品重新發掘他不同階段,全面審視其多元豐富的創作歷程。

社會貶抑情慾 何藩電影被忽視

何藩電影不被重視,與華人普遍貶抑情慾甚至視性為禁忌有關。電影文化工作者劉嶔是機構其中一個創辦成員,他解釋自1990年代起,強烈獨特的感官表現是香港電影的研究焦點,也是其魅力所在,即所謂「cinematic」(具電影感),「可能香港很多出品不是太嚴肅,有些劇本不講究,臨場『飛紙仔』,追求影像、節奏和情緒」。羅卡指性與暴力都是令電影刺激賣座的感官元素,但觀眾似對後者更為包容,覺得《第一類型危險》(1980)反帝反殖,《怒火》(2021)探討男子氣概與公義,一批新浪潮導演的經典作如《瘋劫》(1979)、《夜車》(1980)、《名劍》(1980)和《愛殺》(1981)等均不乏暴力血腥,英雄片更曾成為香港電影標誌,「點解我哋覺得暴力可以表現意義,但一講到何藩拍戲就三教九流好低級?」大眾覺得艷情片通俗,「拍暴力最多話殘忍,唔會話你下流低格(調),何藩居然肯投身落去、夠膽去打破,呢樣嘢值得研究」。何藩拍戲非為生計,在濫拍洪流中,他平均一年只拍一套,外界評其電影低下,行家卻看出他窮工極巧,他先後獲邀出任金像獎、金馬獎評委,行內地位可見一斑。

羅卡憶述當年何藩曾被家人勸說專心拍台灣文藝,「老實講我唔鍾意台灣文藝,嗰時我覺得拍鹹片唔緊要,佢拍得好嘛。唔好叫鹹片」。劉嶔亦補充,在香港主流戲院公開放映的「三級色情電影」,並非一場接一場的性交場面或簡單的日本成人影片情節,「今次如果帶動到(對這電影類型)的研究和認識也好」。其他公私營機構會以賣座商業片或影人名氣決定修復或數碼化的優次,諸如最近的《旺角卡門》或是胡金銓、劉家良的功夫武俠片,但「REEL TO REEL 影像溯源」則希望發掘鮮有機會放映的影人與影片,而何藩和他所拍的電影,正好符合了這兩個宗旨。

文人視點出發 靈與慾間擺盪

何藩曾惋嘆,他只是為生活而製作艷情片,並不以此為目標,現實不容他靠沒有票房保證的藝術電影生存,如果可以重頭來過,他會以尊嚴為先,堅持創作實驗及藝術電影。他曾經向投資者提出「拍一送一」,以拍攝商業片換取藝術電影的資金。在他生前的訪問中,每當說起電影,總語帶無奈,似不堪回首。但劉嶔提醒,回顧前人作品時,大可不必盡信導演所言,「不會如此情不自願地拍了30年,從作品也可看出他自己的個人品味或風格」。例如其人物經常從藝術家或文人視點出發,於靈與慾間掙扎擺盪,帶有自省意味。《淫獸》(1978)改編自戶川昌子的《獵人日記》,主人公到處勾搭女性,在日記反思他的獵艷經歷;《我為卿狂》(1991)以主角David的內心獨白貫穿,是他返美前對香港聲色犬馬的回憶。何藩在晚年訪問中最為樂道的《浮世風情繪》(1987),是他唯一的古裝作品,改編自清朝李漁所著的《肉蒲團》,編劇為文雋。雖然至今已有不少電影版本,但何藩此作最貼近原著,以主角未央生參佛發端,把他步進情慾迷障,最終悲悒體會因果報應,徹悟出家的經歷娓娓道來。首尾兩場文戲的對白尤為警世,後來被刪剪,這次難得放映原版。

裸露、性愛場面設計見心思

外國和日本早有結合文藝與情色的先例,何藩也提過日本《砂之女》是其仿效對象,但至今這類電影在華語片中仍屬異數,最近的已數到《色戒》(2007),部分觀眾亦僅以艷情片眼光觀賞。二人認為何藩的文藝與艷情互為表裏,裸體或性愛場面同樣設計得賞心悅目、不落俗套,流露其對光線、角度、構圖的嚴謹與反覆實驗。而何藩也說過其電影單憑影像已能傳遞故事,「為了票房的保險,故事本身可能會比較通俗。而我所能做的,便是盡力去提高片的質素,拍攝得盡可能唯美,務求做到雅俗共賞」。

《罌粟》(1994)改編自蘇童小說《罌粟之家》,以中國西南部的農村為背景,但因投資者要求有性愛場面,故移師台灣開拍,羅卡評說此片「非常影像,如同硬照攝影」。女主角赤裸上身在田野吹着嗩吶、翩然起舞的一幕虛幻迷離,教人心蕩神迷,全片山色蒼茫,籠罩少數民族的奇譎異彩。《我為卿狂》的性愛場景不拘一格:海景辦公室、遊艇、跑車、榻榻米和室。男女在開篷雙層巴士上水乳交融之際,掠過彌敦道的奪目霓虹燈廣告牌,巴士上層乘客隔窗一瞥,盡顯急速壓抑的生活節奏下,都會男女的狂放縱肆。其電影雖以本地觀眾為主,卻捕捉到香港韶華勝極的光景,並觸及移民問題。而戲中的葉玉卿宛如女神,圓月疊映在她的醉人臉龐上,隨她的綽約柳姿游移。另一幕她手持劍柄,從正面拍攝的十字長劍剛好遮蓋私處,其時《電影檢查條例》推行不久,除了是宗教或父權符號,亦被解讀為電檢象徵。

展現女性立體面向

羅卡說評論多從性別政治及意識形態着眼,認為情色電影玩弄、物化女性,出賣女性身體,但何藩鏡頭下的女性形象立體多面,《我為卿狂》如同辦公室及時代女性群像,有人出賣肉體以求升職,有人尋求享樂放縱,也有人不隨俗流,憑實力站穩陣腳。郭秀雲在片中是葉玉卿的好友,也是David真正心繫的對象,她在一眾脫星中恍若青蓮,獨立自持,David只有親吻她額角的份兒。若是一般情色片套路,何必多此一角?劉嶔認為難以用西方的男女關係觀念來看待華語情色片,「有時睇到好嬲,好多小男人,部分刻意延緩完成(consummate)性愛關係,好多時都係失敗或最後至有一次得」。不少女性角色都是玩弄男人或是佔主導,像David公司經營不善,被日本財團收購,他為保事業,便接近其總裁的獨生女,更被要求歸入日本籍,人物顯得進退失據,軟弱無能,當中指涉的中日角力不言而喻。

拍台灣文藝片 帶出批判

《昨夜星辰昨夜風》(1975)改編自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既有清冷深巷的小人物,也有縱色派對,將俄國自然主義文學的冷峻格調與70年代社會的物慾橫流並置。「當時的台灣文藝片好難看、好壓抑,表達得不好:日落、女人關門哭、給男人打,我情願她做蕩婦,反而更主動。我重看《昨》這套戲有批判性,他借助瓊瑤式文藝的潮流,但拍出來對建制、家庭、父權批判。」羅卡提到其中一個編劇鍾志洋是拍攝8米厘實驗短片和動畫的先驅。《時代之風》(1990)由陳玉蓮擔演,呈現台北經濟繁華下的階級、人性差異,通俗奇情,有別於正經拘謹的台灣時裝片。另外,何藩作品也與80年代初一些賣弄色情或「灑鹽花」的電影不同,以王晶電影或「五福星」系列為例,劉嶔說:「其實沒有多色情,但總要說些黃色笑話,或者噴濕女星的衣服,這些都並非重要的藝術部分。」

唯美拍法 別樹一格

何藩只替邵氏執導四部電影,REEL TO REEL做資料研究時,見他曾提過自己希望與不同投資者、監製合作,以換取創作自由和發揮空間。但這樣反令到他的影片拷貝更難追溯,因小型製作公司多已結業,拷貝或下落不明。這次,他們輾轉從台灣的「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尋得消失了半世紀的獨立長片《迷》(1970),羅卡笑說早已印象模糊,記得藍本出自其實驗短片《習作之一》(1966),描述周旋於兩個女子間的畫家,吸收了其時正盛的歐日新浪潮風格。訪問之時,他們還未一睹掃描版本,據說影片上有德文字幕,相信是合導的孫寶玲曾帶到外國放映的拷貝。

是次放映收錄了何藩的獨立長片、情色片到文藝片等,部分難得一見。其中《我為卿狂》是票房近千萬的經典艷情片,而《浮世》及《罌粟》則屬他臻善之作。羅卡指何藩在70年代尚處摸索階段,雖看得出心思,但有時為應酬市場同老闆,稍覺媚俗、有欠完整,80年代的則俱為佳作,敘事結實,技巧圓熟,「跟新浪潮有得比,更難得的是,新浪潮的健將紛紛為新藝城、邵氏等大公司效力,他反而愛與不同的獨立公司合作,發揮其實驗性」。至90年代已收放自如,唯美拍法別樹一格,「Desire不一定是情慾、性慾,他年輕時有得獎、做第一的desire,到晚年克服了,回歸平淡的階段。如果要搵銀,可以拍下去,但他收山了」。之後便退移居美國。他在2014年接受本報訪問,談到偶像費里尼沒有時間逐一設計分鏡,並對他說:「當你成功的時候,影評人會說你的一舉一動都是對的;到你失敗時,自然一沉百踩。」何藩視此為至理名言。觀眾這次入場,不妨權作參考。

「REEL TO REEL影像溯源 2021:再現.重構——何藩的文藝艷色」

日期:10月22日至11月6日(10月1日開售)

地點:百老匯電影中心、大館

講座及放映詳情:reeltoreel.org

查詢:info@reeltoreel.org

文˙ 梁雅婷

{ 圖 } REEL TO REEL INSTITUTE提供、梁雅婷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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