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生活在他方:以文學操練同理心

文章日期:2021年10月03日

【明報專訊】英文有一句諺語:put oneself into somebody's shoes,意謂我們要代入他人的處境,嘗試理解對方的難處,如果可以「人艱不拆」那就更好了。但要一個人在一片怒氣中代入他人處境,繼而產生同理心,其實是一件需要挺高修養,也因而需要操練的事。如何做到呢?我覺得文學作品可以是這種操練的工具之一,即使文學描述的生活相對現實生活而言,是一種虛構的存在。

話說我上學年教一門中國現當代戲劇的課,在芸芸戲劇作品中,學生上堂有較多反應的作品大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讓他們更立體地看到人物「點解佢會變成咁㗎」的作品,例如洪深的《趙閻王》和潘惠森的《都是龍袍惹的禍》。

洪深

《趙閻王》:從趙大到趙閻王

洪深是五四時期中國現代戲劇的奠基人之一。一九二二年從美國學成歸來,同年冬天,他參考美國著名現代劇作家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瓊斯皇》(The Emperor Jones),寫了被認為是中國第一套表現主義戲劇的作品《趙閻王》。《趙閻王》的故事是說綽號「趙閻王」的老兵趙大,對營長忠心耿耿,有一晚一名戰友向他透露營長私吞士兵五個月的軍餉。趙大不信,堅決維護營長,但在同一晚他就親眼目睹營長拿了軍餉去打牌。趙大大為惱火,然後因為一些誤會,他捲款逃走。逃到樹林時,趙大迷了路,又累又怕的他像瓊斯皇那樣,出現了幻覺:他看到自己是平民時被散兵凌辱的畫面,又看到自己從軍之後蹂躪普通百姓的畫面,他甚至看到自己以前對一些戰友的陷害。這些幻象促使趙大頻頻在樹林中開槍自衛,因而暴露行蹤,最終被聞聲趕來的追兵亂槍打死。

要內心戲有內心戲,要動作場面有動作場面,要大歷史有大歷史,這樣的劇情是不是很有看頭呢?但這套劇一九二三年公開演出時卻是一個直接的失敗。五四時期另外一位著名的劇作家歐陽予倩曾前往觀劇,他後來委婉地記述道:「演出的效果並不很好。」歐陽予倩說話很厚道,上海的地區報紙就沒有那麼客氣了。演出次日,上海數家報紙登出了尖刻的劇評,其中《晶報》寫道:「前夜實演時,觀眾頗不明瞭,甚至有謂此人係有精神病者。」看,這套劇被當時的觀眾認為是神經病。

那我班上的學生喜歡這套劇的什麼呢?他們喜歡討論主角由趙大變成趙閻王的過程。《趙閻王》全劇分九幕,第一幕是當前的事──綽號趙閻王的趙大意外發現營長剋扣全營軍餉,第七、第八幕是趙大最年輕時的事──二十多年前的趙大還在故鄉時的生活。趙大第二幕逃進了樹林,從第三幕開始,他對以前的事情由近至遠地回憶起來。如果從遠的回憶開始說起,即從趙大最年輕的時候開始說起,那就是從第七幕開始。趙大說自己原是「本分人家,種田過活,老爹死了後,養着老娘,對着鄰居小姑娘過活」,但「村裏王老虎把田地偷佔賣過洋鬼子建教堂,老娘死了,鄰居小姑娘也死了」。為了報仇,趙大加入了義和團,要扶清滅洋。第五幕是一九一○年辛亥革命前夜,趙大加入了軍隊,隨一眾士兵在百姓家中燒殺淫掠。趙大一開始只想搶劫,沒想過要殺人。但他的隊友逼他一起殺人,受害者包括一個女孩、一個老頭兒和老頭兒的孫子。趙大在幻想的狀態中自白道:「我心裏不忍,我想回營不幹,弟兄們把刀架在我的頸上。」第三幕,趙大已經當了兵二十多年,也因而離開了故鄉二十多年。軍隊的將軍下令要活埋傷兵,趙大原本答應救他的戰友二哥,但看到二哥身上有八十多塊錢,他就起了歹心,他想拿這筆錢回故鄉。趙大最後破壞了承諾,活埋了二哥。那個時候,趙大說:「趙閻王就是這個脾氣,翻臉不認朋友。」原來「趙閻王」的稱號首先是趙大替自己貼上了的。

其實除了最終幕外,趙大在每一幕都遇上一些人生交叉點式的難題,例如營長懷疑他會反叛,為了活下去,他是否先下手為強,先背叛營長呢?例如跟隨一眾士兵去搶劫時,其他人把刀架在他頸上,要麼就一同殺人,要麼就是他被殺,他當如何選擇呢?例如他已經離開故鄉二十多年,反正現在將軍已經下令活埋傷兵,而戰友身上有足以令他回鄉的錢,他可能想救戰友也救不了,何不順手推一把,活埋戰友,拿戰友身上的錢?上課時,我要學生在這些人生交叉點的時刻投票選擇自己會如何做。一開始學生都很有道德感,說自己不會主動背叛營長,不會出賣朋友,不會跟隨別人殺人。但慢慢,當某些選擇涉及自己是否可以生存下去時,學生就猶豫了。

趙大也曾猶豫。一開始的時候,他不想幹壞事,他只想報仇,其後他殺了人,但他仍會不忍,會解釋辯白自己的掙扎,到最後他覺得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殺人是沒有問題的,他就是一個翻臉不認朋友的人。同樣,趙大一開始是受害者,被洋人和巴結洋人的地方勢力、晚清貪官所迫害,之後他被人欺騙而反擊,接着他跟從一眾士兵作惡,到最後他因為貪念而主動加害戰友。這就是他由趙大變成趙閻王的過程。在這過程中,他其實也曾多番掙扎和猶豫。所以《趙閻王》劇本的最後,趙大死時,一個老兵如此評價趙大的性格:「做好人心太壞,做壞人心太好,好人壞人,都做不到家。」洪深在一九五○年《洪深選集》自序說他想透過這套劇,指出像趙閻王這樣的罪惡者,也是社會造成的,倘若不改變這樣的社會,將無法消除像趙閻王所做的那些罪惡。我的學生未必能理解晚清到民初軍閥混戰時期的社會黑暗,社會黑暗對他們來說很可能是一個考試時用的萬能詞,但他們至少明白到一個人從趙大變成趙閻王,不是無緣無故的。

潘惠森

《都是龍袍惹的禍》:個人內心深處的感覺

五四時期的經典劇目有那麼多,我想不到竟然是洪深的《趙閻王》──一套當年上演時被認為是失敗之作的作品,打動了學生。類似的情况也發生在潘惠森的《都是龍袍惹的禍》。潘惠森是香港當代戲劇的代表劇作家之一。《都是龍袍惹的禍》講述慈禧太后寵信的太監安德海被慈安太后、恭親王奕訢和同治皇帝設計殺害。安德海為逃避宮中三位大佬的殺害,借「採辦龍袍」之名私出紫禁城,而他途經山東時,為巡撫丁寶楨以大清祖訓──太監不得擅出都門,擒之。丁寶楨欲把安德海就地正法,消息傳回紫禁城,慈禧知道後大怒,急下懿旨「召安德海回京」,但安德海最終被丁寶楨「後門斬首」。上述的人物中,除了慈安太后外,其他人,包括慈禧太后、安德海、恭親王奕訢,甚至只有十幾歲的同治皇帝都渴望權力。

為什麼他們都渴望權力呢?這樣的問題可能問得很蠢,但跟學生一起細讀劇本後,發現每個人渴望權力的因由其實都是不同的。慈禧太后還不是慈禧太后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小宮女,她自己的比喻是就像御花園的一塊小碎石,尤其與一入宮就是做皇后的慈安相比時。所以她渴望權力,一步一步爬上去,「由地下爬到廊柱,由廊柱攀過屋簷,由屋簷站到紫禁城的城牆」。咸豐皇帝駕崩時,她和慈安太后、同治皇帝受到咸豐皇帝留下來的八位顧命大臣迫害,是安德海用苦肉計為她通風報信,令她逃出生天,所以她要力保安德海,她覺得只有安德海理解她。安德海又為什麼渴望權力呢?安德海九歲自閹入宮,當時只是為了一碗飯。他渴望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渴望成為一個男人,渴望得到別人尊重,但由於他是太監,他不會得到這些東西。他因而渴望權力,權力令他可以有一個對食的假妻子,令別人表面上尊重他,權力就是他的陽具。而同治皇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皇城,他說自他五歲在御書房讀書開始,每天就有一個人(即安德海)無端走進來,來無定時,去無定時,像幽靈似的監視着他。在那個幽靈離開京城之前,他從來沒有痛痛快快地玩過一場蟋蟀。所以他渴望權力,因為他渴望自由,渴望能痛快地玩一場蟋蟀。

雖然《都是龍袍惹的禍》是歷史劇,取材自波譎雲詭的晚清歷史,但潘惠森說過,他關注的不是「大時代」的「大主題」,而是「大時代」中的人,其處境及其「個人內心深處的感覺」。因此,這套劇更多的是描述三個渴望權力的人,他們內心真正的欲望。我在課上曾問過學生,這三個人如果是他們現實生活中遇到的人,他們願意主動認識這三個人,甚至跟這三個人做朋友嗎?沒有人願意,甚至一遇到就立刻避開。但看完劇本,大家一同分析過這些人物的欲望後,學生大概明白可恨人必有可憐之處。

張愛玲

《童言無忌.弟弟》:代入人物的處境

我是一個象牙塔、非常書齋式的人,教戲劇時也是很傳統地以作品分析為中心。很慶幸,學系支持我們找一個專業戲劇導師教導學生演出技巧。周前,戲劇老師向我們介紹了她做過的一次文學改編的戲劇活動,那就是她跟學生先看了張愛玲的一篇散文,《童言無忌》中的〈弟弟〉,然後叫學生做改編。張愛玲在這篇散文中說她弟弟從小就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之後她父母離婚,父親再娶,有了後母後,她住讀的時間多了,難得回家。有一次放假回家,她看到弟弟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乾淨的藍布罩衫,租很多連環圖看。而當時張愛玲看的是穆時英和巴金的書。後來,在飯桌上,她父親為了一點小事打了弟弟一個嘴巴子,張愛玲當時大大吃了一驚,用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她說:「我丟下了碗衝到隔壁的浴室裏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着,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着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我咬着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作為旁觀者的張愛玲都作如此反應,身為當事人的弟弟呢?弟弟在陽台上踢球,若無其事,已經忘了那回事。張愛玲說:「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是不是真的慣了呢?在另一篇散文〈私語〉中,張愛玲說得更多她父母之間的糾紛,她父親的種種不堪,以及她弟弟其實也嘗試過掙扎。張愛玲說自己逃到母親家後,那年夏天,她弟弟也跟着來了,只帶着一雙報紙包着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但母親當時的經濟狀况不好,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弟弟。弟弟哭了,張愛玲也哭了,但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她沒有把逃生的機會讓給弟弟。弟弟回去了,帶着那雙籃球鞋。

散文是張愛玲寫的,所以讀者一般會傾向附和張愛玲的視角。但父親、母親、弟弟,甚至後母的視角呢?戲劇老師說她拿〈弟弟〉跟學生一起看,然後要學生代入其中一個人物角色,自己創作十分鐘的獨白,把事件說出來。可以想像,因為是不同人的視角,所以說出來的故事版本也是不同的。在張愛玲筆下,父親是一個渣男、渣父親的形象,但學生可能會想到,父親其實是晚清沒落貴族的後人,現代社會沒有他的事,他就吸食鴉片,每天看四書五經,過着遺少的生活。他不痛苦嗎?可能會的,正如張愛玲也說她父親其實是一個寂寞的人。母親呢,她是先進女性,結婚生了小孩後還去外國留學,一個追求獨立的新時代女性形象。但學生可能會想起,母親當年,甚至可能在今時今日,應該會飽受社會人士的批評,覺得她沒有盡到妻子和母親的責任。那麼弟弟呢,他又會怎樣想?事實上,可能受原生家庭影響,終其一生,張愛玲的弟弟沒有結婚,性格彷彿也很沉鬱,別人提起張子靜,總會先說:「哦,張愛玲的弟弟。」即他的一生都是活在姐姐的盛名之下。戲劇老師說,有學生甚至用那張飯枱的角度去說整個家庭悲劇的故事。

生活在他方

「生活在他方」是法國十九世紀詩人韓波的名言,當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營營役役、如此平庸時,真實的生活似乎總是在他方。我不知道真實的生活是在此岸還是在他方,但的確,個人的視野總是有限的,而且成長的過程中,各種判斷和定見慢慢形成,到了某個歲數,很難去改變。然而,如果在成長過程中,可以多看一些文學作品,多立體地看一個人或一件事的構成,那至少,我們會意識到他方的存在。至於能否進一步做到put oneself into somebody's shoes,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Sabrina Yeung(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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