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走在泰晤士河畔,袁偉然(Alex)看着皇家節日音樂廳(Royal Festival Hall)那面向河岸的玻璃幕牆,總覺得眼熟。「這不是香港大會堂的酒樓嗎?」人在倫敦,他常生出這種聯想,但不(只)是太想念自己來自的地方,因為他與好友陳卓喬(Jefferson)說起,發現二人竟有同感。兩個九十後來頭猛,分別畢業自殿堂級建築學院AA(倫敦建築聯盟學院)及劍橋大學建築系,他們找來Jefferson的中大建築系師姐何慧心(Michelle)共組跨越兩地的團隊,為香港建立「戰後建築研究檔案」(f-aar.co),而對大會堂及節日廳淵源的考查發現,就成為開檔頭炮文章之一。
建築師的必修科
Michelle記得上過何培斌教授的課:「他教一個關於香港建築歷史的選修課,說不明白為何香港的建築歷史不是必修科,因為每個地方的建築歷史都很獨特,每個建築師都有責任了解。」她曾在何主持的中大建築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協助研究工作,「隨着教授往新加坡發展,中心亦已關閉,他說過希望學生用新方式傳承他所做的事,這也啟發了我」。即使她為建築設計師的全職工作已很忙碌,仍應邀加入Faar團隊。
為香港建築說故事,也以建築說香港故事。團隊其中一個研究聚焦港大建築學院1950年創院院長布朗教授(Raymond Gordon Brown),他亦曾為倫敦建築聯盟學院校長,大會堂規劃草圖就是出自布朗之手。翻出舊圖,Alex指出當中一個如脹卜卜麵包外形的建築,就是大會堂,而無獨有偶,他們在舊照中翻看倫敦的節日廳模型,外形與這「麵包」亦有相似,Jefferson說:「當然現在的大會堂有高低座,也有內園與迴廊,已跟最初方案很不同。想像一下,我們做master planning(總體規劃)時,會順理成章擺一些功能相近的建築模型來預測將來模樣,布朗從英國來到,好自然會將他在英國見到的例子先放入去。」
在「帝國不列顛節博覽會系列」的文章裏,他們還補足歷史脈絡。在戰後百廢待興加上殖民地掀起獨立浪潮,英國將重心由外回到內,研究本地基建及新市鎮,1951年泰晤士河南岸舉行了不列顛節博覽會(Festival of Britain Exhibition)這場建築盛會,建築師各顯身手,當中節日廳便是博覽會後留下來「作風務實及富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品,而他們發現,不列顛節的總建築師Robert Matthew在1958年,即大會堂開幕前4年,曾到港大擔任校外考官,亦與後來任工務司的鄔勵德見過面:「我們不會知那時他有沒有講過『大會堂可以咁樣起喎』,但證明當時確有交流。」而據香港建築師學會出版的《筆生建築》所述,鄔勵德為大會堂設計「每星期都會與Gordon Brown開會討論」,更曾因設計不夠實際與布朗「幾乎對罵起來」。
在英國檔案庫看到Hong Kong兩字
雖然因團隊成員分隔兩地,訪問以視像會議進行,但「隔住個mon」都能感受到三人對香港建築的熱愛。從劍橋大學畢業不久的Jefferson說:「我早幾日去AA圖書館,看到甘洺1920年代在倫敦學生時期畫的圖,傳給Alex,他說原來你都對他有興趣呀?」我問這難道是你們的日常?Alex笑笑自嘲,「都有時會被女朋友講吓,出街又開電腦睇archive,揭到(在找的資料)時就開心咗一日,好容易滿足」。Jefferson隨口又另一個事例:「我在圖書館會問問他有沒有什麼想看,他會說揭吓1927年那期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Journal,因為甘洺是那年畢業,然後又叫我睇埋有冇陸謙受啲嘢?」
「在檔案庫看到Hong Kong兩個字,會覺得感動。」Alex在2018年赴英讀碩士前,曾參與北角皇都戲院的保育工作,其時民間組織Walk in Hong Kong是主要推手,「我當時在大則樓工作了一段時間,想在讀碩士之前有別的嘗試,就跟Paul(Walk in Hong Kong創辦人陳志遠)說想加入,有咩執頭執尾,搵我﹗」原來他當時曾膽粗粗潛入皇都,被守後門的叔叔「馬桶王」發現,「他大叫唔好入去呀」。他說自己是建築學生、很喜歡看城市「呢啲行嘢」,終說服叔叔帶路,為爭取保育的團隊找到通往天台觀察的途徑。現在眾所周知,天台桁架特色亦是後來皇都得以保存的關鍵。
因皇都保育活動而認識
三人認識的契機亦源於此。Jefferson在皇都保育活動、展覽中各自認識Alex及Michelle,而Michelle更帶Jefferson去看北角的現代主義建築,北角循道學校便是Michelle的母校,其外表奇特的循道衛理聯合教會北角堂便出自大師司徒惠的設計,她說:「外露的結構是很modernist。」而她也與Jefferson去看過繼園臺「最後一面」,他們形容屋宇署的「百樓圖網」是寶庫,圖網原是提供樓宇圖則資料作查閱工程紀錄之用,但他們從中研究樓宇格局、設計等,Michelle說:「我們發現繼園臺的圓角位不是為標奇立異,而是與內部功能有關,是因有圓角的房,外面才有圓角設計,而不是在正方形的房外包着圓形的牆令建築更特別。」
Alex說在英國則有幾個主要途徑挖掘資料,「如國家檔案館是一個亮點,但它的資料很多是官方性質,我們也會到幾個與藝術及建築有關的學校,如皇家美術學院、AA,我們比較有興趣的是50年代建築如大會堂,與這個歷史源流很有關係的建築師,如甘洺和陸謙受都是1920、30年代從AA畢業的前輩,很多關於他們的文件仍在圖書館內未被發掘。」研究香港建築,亦不能缺少親身觀察、拍照,以往Jefferson在港與Alex合作,配合研究需要在港大、中大尋找建築資料,或到建築現場拍照,而Jefferson今年4月底動身到英國後,Michelle的加入就令他們能維持這種兩地合作模式。
港建築論述見其獨特性
Faar的網站現階段上載了他們關於中大建築群、港大建築系歷史、香港大會堂、Gordon Brown等幾個系列的文章,而下一步,他們籌備以各種形式向大眾介紹香港戰後建築,Michelle說:「初步是一些文字討論,之後構思用2D或3D圖去解釋我們的研究和分析,再下一步會將研究所得放在設計上,或做一些展覽,甚至看看有沒有機會搞小型導賞團,帶人看看北角的後現代建築群,或油麻地都有很多陸謙受的作品。」
藉過去建築方法汲取養分
「這些做法好多時會被誤會是緬懷過去,覺得以前嘅嘢香啲,但倒過來想,如果我們用一個再設計的方法,設計模式由哪裏汲取養分?很多英國的建築師會revisit建築方法而非形態,去做各種試驗和測試,這在香港比較少有。」Alex說在網頁的「Design」部分,他們會嘗試提出設計,「建築學生會參加很多建築比賽攞經驗,但比賽多以題目先行,反映不到那個地方的需要。如華富邨重建是一個很大的政府計劃,我們很想保育到它的井形結構,即使保育到一座頭幾層都好,這個是借鏡蘇屋邨清拆時,房屋署亦做了很多保育的方法,但似乎重建華富邨沒有這個方案,我們就想,能否bottom-up做一些事,如給出設計草圖?」
尊重本土文化≠只複製外觀
Michelle:「我有一個問題常會問自己,如昔日興用通花磚或水磨石地磚,好多時香港人會說想尊重本土文化就照用,我會問是否只可流於完全複製這個形式,還是將那種意識形態或技術隨時間改變去轉化?若非就只是將那份懷舊帶到現在,而不是傳承下去。」窩打老道華仁書院的聖依納爵小堂由陸謙受設計,建築的十字通花磚可見「熱帶現代主義」的影響,現代主義建築源自歐美,但戰後建築師反思不照搬西方一套到世界各地,而是因應地區特性設計,適用於香港的炎熱天氣、有利通風的通花磚就見當中元素,Michelle引陸謙受與吳景奇在1936年提出的主張,「建築要能充分地顯出我們這一個時代進化的特點」、「要能代表我們自己文化的精神」,「華人建築師如陸謙受、徐敬直都有在外國讀書的背景,又曾在中國大陸執業,最後在香港留下建築作品,我很同意他們的主張,建築師在一個地方落腳,就要尊重哪裏的文化、時代」。
把香港戰後建築故事說得更廣更深,才說得出它的獨特,Jefferson說他想做的,是把香港的建築論述與各地聯繫起來,所以一方面Alex在深挖Gordon Brown的故事,他就在另一邊着眼建築師如何受他的教育影響:「其實香港與亞洲不同地區如台灣,都有他們的建築論述,都有一班難民建築師,這些關係是很需要有人帶出當中的故事,如當你發覺原來香港的新市鎮是從英國而來,英國人不太知道香港有新市鎮,而且搞得那麼成功,如果我將這個故事話畀英國人聽,就算只有很少人知道,我都會想做這一步,甚至去到台灣、東南亞,這些連結可令香港的獨特性可以維持,這是我想做到的事。」他的碩士論文,正是研究沙田市中心的公共空間。
「Jefferson是向外擴展,而我是想向內,在香港做連結比較多,講建築好多時是一種很官方、機構式的做法,我們就想想以一個團體形式專講戰後建築,藉這個平台由民間自發參與。」他們也徵檔友,邀請不同範疇的人一起建立這個平台。
戰後的現代主義建築,他們說不被注視,因為它們實而不華,但其比例、美學,與背後的故事仍不過時,也對當今城市面貌有重要影響。當一幢又一幢的建築在眼前消失,幾個年輕人着手記錄,並嘗試喚起價值的重生轉化,Alex說讀建築沒想過拆樓,「這也是香港城市現在經常會發生的事,不只是樓宇,很多不同的價值觀也是一瞬間就消失,同出一轍」。但他常對伙伴說「試當真」,不問做到多少、有沒有用,先做再算,他在訪問兩度說起埋首檔案庫,如此沉迷,是「不甘心」,香港有好嘢,只是埋沒各處,尚待發掘、保存,與述說。Jefferson可沒空閒猶豫,他預告已親身接觸訪問房屋署前助理署長、因參與設計沙田多個公共屋邨而有「沙皇」之稱的江焯勳,文章不日刊出,說到廣源邨鐘樓設計意念的動人,記者不禁也說「原來係咁!等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