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封關已近兩年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關心通關。
起初內心是十分焦灼的,因為父親的病。疫情之前那一年半,我幾乎隔週回一次廣州,陪伴父親每一次手術和住院治療。人在廣州,則通宵在醫院陪護;人在香港,就瘋狂加班。疫情一來,我回不去了。
我迅速學會逃避。我既沒有辭職,也沒打算解決這個困境,呆在原地等待命運的宣判。直到去年10月,父親病重,我問:「我現在要回來了嗎?」父親說:「你回來吧。」這場對話我們已經演練了大半年,得到答覆,我便準備啓程。
從這邊到那邊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三,我先在「慧科」搜索過去一個月關於「通關」的報道。許久不看新聞,驀然發現廣東省和深圳對香港如此敵意:廣州港貨量在疫情中逆勢增長,深圳「是大灣區建設的重要引擎(習近平語)」,用劉銳紹的話說:香港地位下降,進一步被規劃,「嘔心瀝血」沒了中間兩個字,變成「嘔血」。加上國泰終於宣布裁員,令我確信短期內通關無望。星期四忙了一天,傍晚向老闆請假,他沒問我要請多久,只是小心地問:「那你打算在酒店怎麼過?」
「哭?」我說。
他翻了個英國式的白眼:「或許還可以處理一點工作?」
這個簡明扼要的請假過程使我想要發瘋的心泄了氣,算好可以離開的極限,我連夜將工作整理妥當,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大龍鳳。我四處打聽,得知凡人無法豁免隔離,有朋友在深圳的酒店裏發了狂也沒被允許見親人最後一面,過來人為我普及「尋釁滋事」罪名。不僅如此,熟人在了解我的情況後,安排我去他管轄的酒店隔離,既是照顧,也為確保不出事。
星期五早上去診所交樣本,傍晚拿到核酸報告。星期六早上,我拖著行李箱,身上背了3個大包(這種時候還有人托我帶東西),搭地鐵到天水圍,再轉乘新界的士。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和朋友約飲茶:「我現在送個客去深圳灣呀,先到先等啦。」
深圳灣口岸空曠而安靜,香港這邊沒幾個職員,表格為入境而填,純簡體字,沒有英文。排隊的時候遇到一個法國商人,我一邊自己填,一邊給他翻譯,他從此緊跟著我。有一個地方我不小心填錯了,劃掉重寫,他趕緊跑去取張新表遞給我:「這時候不要冒任何險。」
在過境大堂看見好些坐在輪椅上的惡病質老人和病人,全身上下只剩一雙眼睛還有生命,拼著隔離14天也要落葉歸根。送行的親屬似乎有一條通道折返,僅這一程,也要不耐煩地對輪椅上的眼睛抱怨:「麻鬼煩,我仲要返工呀!」
彼岸世界
到深圳那邊,不知怎的,人仿佛多了起來,好一個熱鬧世界,原來都在下載手機程式。手機程式也是全簡體字,法國人在我幫助下填好程式上的問卷,我們舉着健康碼,過關了。
一個全副防護的人過來問我:「你是王雅雋嗎?」我說是。隨著分流的人群,我被派到一個等待區,貼個貼紙,上了巴士,準確投遞到隔離酒店。
入住酒店房間已是下午,我兩天沒吃東西,餓得眼冒金星。一直沒開通手機支付,如今連健康碼都有了,還講究什麼?叫我媽給我發個微信紅包,買了外賣。
房間門上貼着日期分別是2月、6月和9月的注意事項,看得出酒店的管理在不斷完善,總結出愈來愈多的注意事項。窗戶加了鐵枝,樓下晝夜有警車,外面行人都不戴口罩。
點了兩次外賣之後,我每每深思熟慮不太下得去手,因為包裝實在驚人。兩隻餃子一個盒子,一個蛋撻一個盒子,豆漿一杯再套個袋子,湯麵分開兩個盒子再各套一個袋子,水果也是盒子套袋子,袋子套袋子……我不願製造垃圾,每天吃得很少。再就是外賣小哥太負責了,東西只能送到酒店門口,必給我打電話,講完一定說「祝您生活愉快」,令我心理負擔很大,每一單都會去評論點讚表揚外賣小哥盡職負責態度好,浪費很多時間。
我每天要填心理測試自證健康,同時戒掉了在香港天天喝的酒、咖啡和可樂,因為這些全不讓進。到了第8天,我在醫生來量體溫時,和他商量着說:「醫生,他們昨天扣了我的可樂,你可不可以還給我呀,隔離7天慶祝一下,我在家天天都喝的。」
醫生說:「可樂不可以喝,給你一罐八寶粥行不?」
「我不要八寶粥,就想喝可樂。」
「我們有規定嘛,請你配合一下。」
「這個規定是新加的,我看門上這張2月出的規定上沒有。」
「對,之前很多人鑽空子,我們的工作在不斷地完善。」
「完善成現在男的也不可以喝冰豆漿。」
醫生大笑:「哈哈,他們都說像坐月子!那湖南四川人連辣也不准吃,比你更慘,你不就是可樂嘛。」
「我覺得應該給他們吃辣,也給我喝可樂。」
醫生顯然沒想到我的思路如此清奇,只見他臉色一變:「這是原則問題,等你出去再喝。」
出酒店的時候,熟人來接我。他告訴我,應付香港人是個苦差,因為「神經病非常多」。年頭有一對母子從香港回深圳隔離,雙雙跳了樓,所有隔離酒店連夜給窗戶加鐵枝。(注:此事無法證實,因查不到相關報道)。他說:「中央對疫情重視到什麼程度?深圳一個區發現病例,習近平主席的電話直通到區長。」
從那邊到這邊
我捂着口罩來到高鐵站,滿眼是深圳特色的透著野蠻生命力的打工者面孔。
穿過城市、山川和田野,我終於回到湖南老家,見到了久違的父親。見面一刻,懸着的心落了地,此前種種皆過往。
其時父親回到故鄉已經兩個多月了,還能慢慢地走路。在我們相聚的兩個星期裏,只要天氣好,他就會帶我去江邊散步,看野鴨子、鐵橋上的火車、城門前停放的龍船,都是他回鄉的新發現。
到我要走了,他看上去還能熬過年,我們都沒有哭,我以為不是永別,因為我過年還要再回的。
我回到深圳,發現深圳地鐵早已不賣票了,只能手機支付。於是我改搭巴士,上車掏出兩塊錢,可是車票要2.5元。我拿出10元紙幣想和人換零錢,全車沒有人帶錢,像看見外星人一樣瞪著手裏拿着兩塊錢的我。司機說:「算了吧。」
我過了關,香港這邊沒有全副防護的「太空人」,職員是和我一樣的戴着口罩的普通人,說話溫和有禮,場地用課桌排出人流方向,所有人安靜有序。雖然也要安裝手機程式,可是年輕職員一看我拿出iphone 6s,就輕輕地對我說:「女士請你稍等」,轉身從後面找出一部機子,「你的電話可能比較難用個app,不如用這部機,記得回到家叉電」。我感覺自己回到母星。
現在討論通關對我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可是對別人有。我懷着一種厭世的態度聽一聽、寫一寫他們的想法,畢竟香港不能和我一樣沉淪。
系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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