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日前教育局長楊潤雄指,留意到社會出現「躺平主義」,憂慮香港年輕人好逸惡勞、委靡不振,必須對症下藥,並將「勤勞」加入中小學《價值觀教育課程架構》,列為第10個首要培育的價值觀,「讓他們藉勞動及服務鍛煉體魄、磨練意志」。城市大學社會及行為科學系副教授譚巧蓮曾任社工,研究年輕人成長議題多年,她說年輕人不但不躺平,甚至太忙太勤勞,年輕人的偏差、迷失不是他們的錯,而是社會問題,「勤勞是1960、70年代先會講!」
問題不在年輕人身上
譚巧蓮出生於1960、70年代,大學畢業投身社工,特別關注年輕人的社福議題,「做社工的時候我20歲出頭,所以覺得自己跟年輕人很接近,自己也剛剛經歷完」。她在天水圍做外展社工,那時的天水圍被標籤為「悲情城市」,社會說流連街頭的年輕人是「飛仔、飛女」,「不論是社會或成年人,整天都blame年輕人,但就算我們做邊緣青年人,當你接觸他們的時候,你不會覺得他是你所講的大奸大惡」,她說在網吧、球場接觸的邊緣青少年,是可愛的、令人心痛的。
被迫獨立的「大家姐」
她記得遇過一個14、15歲的女生,年紀輕輕但儼如街上的大家姐,會保護其他女生,整條街的女生都聽她發號施令,「街頭有好多欺凌,就算不是好大的欺凌,玩吓你,嗌你請食飯之類,大家姐就會走出嚟,『喂你唔好搞我班女呀!』」儘管面對一群男生。譚巧蓮最初到球場主動接觸大家姐,被她「串串貢」趕走,「你啲社工咪同我講道理啦,走啦、行開啦」。但慢慢熟絡後,大家姐跟她打開心扉,說起自己的家庭背景,「她約7、8歲,父母已離婚,爸爸是中港司機」。大家姐跟爸爸住,但爸爸經常不在家,放下錢就掉頭不理,消失好幾天,每次回家都帶不同女人回來,女兒看到「眼火爆」,就把女人所有東西丟出去,「她問我,『Miss,你在咁嘅情况,你咁樣成長,你會不會是大家姐?』」10歲不到的小孩沒有父愛母愛,學會獨立,保護自己,再保護其他人,這是大家姐的故事,「Miss,邊個唔想畀人惜,邊個唔想畀人照顧?」她說她遇過太多類似故事,「你就知道,其實問題不在年輕人身上」。
應早介入 從社會環境、家庭服務入手
譚巧蓮接觸過邊緣青年,又做過有關青少年行為偏差的研究,是禁毒常務委員會戒毒治療及康復小組委員會成員,她說大部分青少年行為偏差的成因,都跟家庭因素有關。一是家庭離異,就像大家姐,青少年在缺乏愛的環境下長大,欠缺成長指引而渴望關懷,「甚至一些delinquent(違法)的年輕人,他好黐住你㗎」;或者家長過於管束,太緊張青少年的學業成績,施加太大壓力,親子關係差,「我返到屋企,成日都逼迫我,於是我走出去囉,成班朋友幾型呀,幾了解我呀,於是就出現其他問題」。與其標籤他們為大奸大惡、不良少年,她相信年輕人更需要幫助和理解,從社會環境、家庭服務入手,在青少年問題出現前盡早介入,為單親父母提供支援,「如果他們申請綜援,你知道是單親家庭,已經有啲服務可以提供給家長」,例如家庭輔導、轉介幼兒照顧服務,教他們如何補足另一個家長角色,繼續提供高質素的照顧。不要等到偏差行為出現才處理,再指摘責年輕人,「不是年輕人問題,是成年人問題」。
「所以現在他們說的這些年輕人躺平的情况,不夠勤力,就要問吓問題在年輕人,還是社會。」她剛踏足社會的時候,對未來的希望明顯比這一代年輕人大,90年代的工作機會多,樓價也不像現在般瘋狂,儲錢買樓上車不是天方夜譚,「現在想買樓買唔到,要發聲要參與,要有批判思維、獨立思考,但現在有好多擔心,年輕人向前行不是,向左行也不是,結果就算啦」。如果年輕人躺平,也是社會問題的果,不是因。她曾經以後現代理論探討隱蔽青年的現象,是否被語言建構而成,「社會用咩語言去了解社會現象,社會現象就會被構成」。以隱蔽、withdrawal形容這些青年,社會把這些青年定義、標籤為隱蔽的,青年也更加不願面對社會。「年輕人現在躺平,有事唔做,這就是我們的語言建構。他真係有躺平,還是我們用語言去理解佢,於是構成這個現象?」
說年輕人躺平,證據呢?
在譚巧蓮做研究、教學接觸的年輕人中,她說看不到他們真的躺平、好食懶做,「我覺得需要做研究囉,譬如局長這樣講,我覺得你要畀啲證據,你做研究後見到有,我都仲信服啲呀,你無,但又講到好嚴重,搞到成個社會都關注同討論」。教育局說要培養學生「勤勞」的價值觀,她說現在的中學生不知有多忙多勤勞。在中學生生涯規劃研究中,她與不同機構合作,為中三、中四學生提供小組活動,例如小組遊戲、STEM課程,讓年輕人透過遊戲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長處、興趣,自己比較喜歡藝術還是科學,「每玩完一個環節就有debriefing,剛才大家有conflict,點解呢?幫他看到自己,原來我是一個很好勝的人,所以我跟別人意見不同的時候,我根本不能夠去聆聽別人」。
只重成績 學生無暇認識自己
但學生出席率不高,「好忙呀,學校又有功課,又要補習又要學琴,我啲時間滿晒」。疫情前,各大補習機構在18區都有分店,黃昏時間補習社前排長龍打蛇餅,譚巧蓮認識的中學生「返學校是副業,補習才是正職」。她說香港教育制度太着重成績,學生忙於溫習上大學,反而沒有時間認真了解自己,「你問他們『將來想點呀?你升上大學想讀什麼?有什麼興趣?』他們好難講畀你聽,因為有很多,但不知道自己適合哪樣,同埋在整個讀書的過程,根本沒有人跟他傾吓,如何認識自己」。中小學課時緊張,追趕課程進度已經掹掹緊,遑論要在課時中加插活動讓學生了解自我,年輕人成長時不清楚發展目標、方向,就容易迷失。
在職年輕人也會迷失,她最新的研究是有關年輕人偷拍的現象,一般人或以為偷拍者的行為出於性需要,但她發現背後有更複雜的原因,「大部分偷拍者講番,他們自己覺得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性,反而是日常生活給他們的苦悶感」。偷拍者說,因為工作時間長且忙碌,每天都重複一樣的工序,身邊沒有人傾訴煩惱,「當自己有問題、困難的時候,搵咩人呢?搵唔到,於是算啦,將問題抑壓,返到屋企又好少跟家人直接溝通,講咩呀咁攰,各自做自己嘢」。生活壓抑而沉悶,他們看不到生活的方向和盼望,希望尋求刺激感,於是犯罪,而偷拍被發現的風險較低,「有一個受訪的年輕人說好像剝出奇蛋,令他有好強烈的成功感,如果無畀人捉」。
偷拍者的偏差行為屬少數,但營營役役、缺乏刺激的生活,相信不少人都有同感,尤其是被困香港的兩年。「香港人係咪應該慢下來,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生活,思考自己的人生之餘,有足夠時間跟朋友、家人有更多接觸和溝通呢?我覺得是好的。」在迷失時,找不到生活的火花時,偶爾躺平、慢活,關顧自己的心靈需要,未嘗不是好事,「為什麼要這麼勤勞呢?係咪成日都要有返工無放工,勤勞到咁呀?」
社會要的不止勤勞
在大學任教社工系,她說大學生也十分勤勞,出席率不低,緊張學業成績,「『交功課幾多字呀?你要求是什麼?』問到你呢,好緊張地問」。但課堂上問學生問題時總是一片寂靜,學生沒有信心大聲發問或回答,這也是香港學生普遍現象。香港教育制度鼓勵學生背誦標準答案,學生怕答錯、怕嘗試,但她說大學、社會更需要的是靈活運用知識,靈活的相處技巧,「這些不是勤勞就得,不是一隻牛就得,係要用腦,要食腦,more than食力」。
當成年人指摘年輕人躺平,年輕人不勤勞,「我們以前捱得幾辛苦呀……」她不同意成年人高高在上,以批判的眼光標籤年輕人,躺平或勤勞沒有對錯之分,成年人和年輕人也沒有高低之分,「不要以為我們成年人,你係教授就好叻呀,叻過年輕人,唔係!年輕人有好多我們成人社會值得學習的地方」。她說起曾參與中學的STEM課程,一班中三、中四的女生上了4節STEM基礎訓練課後,要完成一個產品,有一年的主題是時裝,學生學完製作閃燈燈帶後,放進裙子、波鞋,設計時裝秀;又有一年做智能家居,用科技開燈、開冷氣,「她們透過力學不知道怎樣就開到燈……」她笑着說自己完全不懂得原理,不知道如何解釋,但她的學習、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一定不及她們,年輕人的創意更讓她眼前一亮,「你會覺得年輕人的動力、能力好神奇」。
年輕人的特點 可引導和發揮
「就算是delinquent的年輕人,你都有好多嘢可以從他們身上學習,他們有他們的talent㗎,叻過我們啦。」她說有時自己以為只有一個方法,但青少年的轉數快,總能提出其他建議,反問她:「Miss,點解一定要係咁啫?」要找齊人開會,大家姐一句也勝過她十句,「我們都會邀請他們去幫手做義工,搞一啲攤位,總之她應承你的事,她就會做到好好,她們講義氣㗎嘛」。看到年輕人的特點,加以引導和發揮,旁人眼中的「圍威喂」,可以變成領導能力,「你以為她不好的東西,當你鼓勵她,讓她放在一些可以有貢獻的地方,其實她們可以做得好好,不要太過表面」。說起現在年輕人流行不打長工,同時返幾份freelance發展多元興趣,她說自己肯定做不到,「我好佩服佢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