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很多人說,香港進入一個新常態。「常態」作為一個名詞,經常予人穩定、恒常的感覺,可是,對香港來說,「常態」是一個形容詞,形容當下的混亂——常態性混亂。
就以最近選舉為例,隨着「完善選舉」,呼籲不投票或投無效票被禁。結果,廉署通緝許智峯等,指他們煽惑他人投白票;而《華爾街日報》的社論指,香港人表達異議的「最後方式之一」是在立法會選舉中抵制或投白票,結果,港府又去信警告,說保留追究權利云云。
坦白說,無論是許智峯的網上呼籲,或《華爾街日報》社論,我事前也沒有讀到,相反,是廉署發出通緝、政府警告及媒體廣泛報道,我才知道,究竟是許智峯煽惑我?還是政府、媒體在煽惑我?我一時也搞不懂。
本來,香港可以說不存在廢票問題,即使2012年時有政黨呼籲人們投白票,全港廢票平均只有1.5%左右,對選舉結果沒有什麼影響,也不構成人們廣泛對選舉制度的不信任,不會令政府尷尬。現在便很怪了,2019年區議會選舉投票率達七成,2021年政府「完善」了選舉,反而白票、廢票會成為問題?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廢票,但我相信,北京及特區政府私下也知道,廢票問題及其原因,跟有沒有人呼籲無關,現在反而有點賊喊捉賊了。
無法正確處理安放的「事物」
我就暫不談民主、自由、人權等的高論,就談治理。法國思想家傅柯曾追溯現代政府的核心之一,16世紀開始在歐洲出現的「國家理性」(Raison d'État)的淵源,它所指的是一種政治主權原則以外的治理術。他引述一名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政治思想家佩里埃(Guillaume de La Perrière)對治理的定義:「治理就是為了便利的目的而正確處理及安排(right disposition)事物。」很明顯,廢票如今變成一樣無法正確處理及安放的「事物」。
任何選舉,總有廢票,一般都不是大事,關鍵是它是否「安穩地擺放」;過去,廢票在香港也不成政治問題。事實上,2012年前的廢票率在0.8%左右,過去兩屆的立法會選舉則跳升到1.5%,而區議會功能組別的廢票率,則有3-4%,增幅算大,但仍然沒有重要至值得各方關注。如今,我們還未知到底有多少,問題便鬧個不停。反對派早已被關的關,流亡的流亡,被打壓到沒有多少聲音,所以,有問題的話,不能怪反對者,只能問問執政者。
被「廢棄掉」的年輕人
廢票是個小問題,但顯示出整個管治的大問題。我認為,比廢票更大的問題,是「廢」青。這雖是我的戲稱,但不要誤會,我不是指香港有一些真的很廢的年輕人,也不是翻炒多年前的「經濟廢青論」,或後來把政治問題歸為「廢青亂港」。相反,我想指出的「廢」是個動詞,如今香港的治理問題,就是當政者要「廢棄掉」年輕人。
也從立法會選舉講起。上一屆的立法會地區直選是歷史以來最多年輕人參選的一屆,我稍為統計過一下,參選年齡中位數是38歲(平均是41歲),30歲以下的佔總候選人的20%,共有39人,更有多個是20來歲的年輕人當選。今屆立法會,30歲以下的有多少?是零!最年輕的是30歲的候選人,上屆是21歲!因此,「完善」選舉制度的最明顯後果,除了清除了反對派,就是清除了大量年輕人。不要說反對派,我甚至懷疑,連建制派裏要找幾個年輕面孔撐撐場面恐怕也不容易,所以才沒有30歲以下的候選人。即使建制派年輕人不擔心被DQ,不打算移民,心裏大概也會想:愛國者治港是論資排輩的,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跟着別人屁股等中聯辦徵召入伍吧!這就是「中國民主」的香港版。
北京政府需要全面治理香港,彰顯主權,當然比讓年輕人(哪怕是建制派的又如何?)參政的需要來得更重要。但這只是冰山一角,我身邊40歲或以下的學生、朋友,他們不是裸辭移民,就是在香港躺平,等着遲些跟別人一起移民吧!他們突然發現,除了每天上班上學外,不知要做什麼。他們未必就是反修例運動的黑衣人,但他們剛體驗了香港的丁點自由,在政治上有過期望,想像各種可能,也許也上過街,但在過去兩年便看到政府對年輕人巨大的恐懼與敵意後,看到不少同齡人、年輕政治人物,稍為年長滿懷理想的人被關進牢房,或過着流亡或自我流放的生活,他們會有什麼滋味?也許,有人認為,崇尚無大台、如水般運動的年輕人,不那麼介意公民團體一一解散,又或者不當《蘋果日報》消失了是一回事,但是,連每年也換屆未必有什麼傳承的大學學生會也幾乎要通通關門,相信沒幾個年輕人會認為前途是光明的。
現代治理對象
我嘗試不那麼煽情,不擺出故作憐惜年輕人的中老年人姿態,就把這個問題看成一個治理問題吧!現代治理對象就是人口,我所指的年輕人,就是人口的一個部分,一個過渡層,他們不是剛出生的嬰兒或兒童,也過了青少年時期,但未至或剛至平均成家之年。嬰兒、兒童與青少年,大概政府覺得可以用大、中、小學的國安教育去解決;過了40歲,有了子女家累,比較好管,不喜歡也可以跑。至於年輕人,按特區政府高官的說法及邏輯,他們就是香港偏離一國兩制正軌的產物,大概「切除」比較方便。如今我們唯一看到政府對年輕人的支持,除了緩不濟急的零星打點折扣的資助房屋外,就是政府講個不停的大灣區大計了。這便意味着,特區政府不想把他們「正確處理及安放」在香港,想着要把他們放逐在香港以外,有祖國政府關照。所以,送年輕人去大灣區,與不擔心年輕人加入移民潮,性質不一,功能作用是一致的。
也許,不少人已不太想聽林鄭月娥講話了,但只要細心聽她說什麼,你還是可以猜到一些政府的心思。6月初,林鄭月娥在公開場合曾說過,要吸引大陸及海外的年輕人來香港,換點血;至於本地年輕人,則鼓勵與長者一起去大灣區,年輕的去創業,長者去養老。然後她說,把700萬人融入14億人之中,「我就不會很擔心我們的人口結構」。大概在她的幻想裏,香港人口流動愈高,愈好管;當不再存在人口結構,便沒有人口問題,香港就會成為港產官僚幻想中的天堂。
可是,幻想總歸是幻想,廢票不會消失,「廢」青也不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