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聖誕過後,大學生要準備開展下學期的課堂。在中大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將開辦選修科「植物與文學」,帶學生到田野考察,親自耕種。雖然,國外早有相類課程,最近文學季也以「親蔬」為題,但這在文學院的靜態課堂中還是新鮮事,而且教的是古典文學,連校友也稱羨。講師梁樹風說:「或許以文人角度來看種植之事,有時更貼近我們的生活。畢竟他們都並非全職農夫,所感所發,於我們來說反而是更『貼地』。」
陶詩兩句 同情共感
梁樹風因以前家中有小後院,自小接觸種植,藉以調適生活,「小學考試前,有壓力就去種」。直至本科畢業論文考述陶淵明的詩,知道蘇軾讀遍陶詩,尤其欣賞陶淵明形容新苗生氣煥發的詩句「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並於詩後題上:「非古之偶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即稱許陶淵明是個真正懂耕耨之人,才能有此入微的洞察。梁樹風因熟諳種植,早已甚有共鳴:「我都覺得寫得非常好,但其實在蘇軾以前,沒什麼人提及這兩句。」推想下去,想必蘇軾也好農務?原來題跋的下句正帶自詡意味:「非余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梁樹風解釋:「因為他被貶時都算苦行,要親自耕種,但我們都知他其實是文人背景。」這形容新苗的詩句令東晉、宋代與當下文人感通,體現神交古人的妙趣所在。他明白學生閱讀文學作品時,或未必有相似的人生經歷,較難投入,故希望課堂透過種植,培養他們的同理心,理解作者其時的情感。
至於這兩句的意蘊,他說若未試過移植作物,難以意會:「植物的變化、健康生長的狀態,會令人萌生歡愉的情感。」於是帶記者到聯合書院的園圃,親手移植一棵油麥菜苗,後事如何?先按下不表。他在「大學中文」課會帶學生游走校園,教植物書寫,「因覺得學生的寫作忽略了植物元素和意象」。但課程所限,着墨不多,好幾個學生都提議他另開一科,於是兩年前,他主動跟校方申請開辦「植物與文學」,今年獲批。外國早有同類課程,但以現代文學為主,台灣也有生物系開辦同類課程,植物園亦引入文學的專題植物展示區,但在華語地區文學院中,這樣的課程絕不多見,在課堂中加入田野考察,也算得上嶄新嘗試。
種什麼反映時代與心境
文人似乎總在困頓時栽種,以植物自况自憐。坊間關於中國文學與植物的專書,也主要描述文人的書寫和心境,「未進一步想的是,文人的舉措如何受背後的文化所影響」。他的研究興趣為唐代,因其時為萬國來朝的盛世,引進了不少新物種和種植技術,是名副其實的百花齊放。嫁接技術成熟,出現了波斯棗移植南方、牡丹培植普及的現象,如詩人徐凝所寫:「何人不愛牡丹花,佔盡城中好物華。」韓愈也寫過自己的侄兒成功栽培珍稀的藍色牡丹。學生倒背如流、宋代周敦頤的「牡丹,花之富貴者也。」也源自這時代背景。另外,唐玄宗曾下達政令,要在兩京路及城中苑種植果樹,眾臣便提議桃樹和李樹,「皇帝應該不會關注這小事,但當時曾放在朝廷議論。為什麼呢?因為要營造國際首都的形象」。桃、李是中土特有土產,藉此收「封植眾心歸」、「影移行子蓋,香撲使臣衣」之效。而櫻桃種植在唐代長足發展,亦影響園林文化以及令櫻桃詩湧現。
世人誤會了柳宗元
課程並非簡單地順時序講解,而是歸納出宗教、醫藥、民俗節慶、田園與山水等主題。像北宋《愛蓮說》寫「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為何前朝沒人有此想法呢?並非周敦頤憑空想到的」。梁樹風說因為傳入中國的佛教經常以蓮花作喻,潛移默化,啟發了文人對生活的觀察。柳宗元有首〈自衡陽移桂十餘本植零陵所住精舍〉,記被貶謫永州後,特意花十多天從衡陽移植桂樹,「連宋代文人都取笑他,已經這樣辛苦(被長期流放),還山長水遠移植?」梁樹風撰寫〈柳宗元所植草藥名目考〉後,發現這是世人的誤會,原來柳宗元當時因不堪勞頓,體弱抱病,故採集多種草藥治療,桂樹枝條便是其中一種。明末清初,則有不願折腰事清的文人躬耕樂道,故有「種菜詩」流行一時,這又可與假意遁隱山林、其實在求終南捷徑的雅士比照。「課堂不在意植物書寫,反而更重視植物與時代、整個文化的關係」。
難追尋古代植物 跨學科研究提供新材料
他亦留意到現代文學較常從植物切入,例如一群人以植物為題創作,發想啟興。「古典文學中的植物,始終沒現代植物學的紀錄,也沒有標本,要憑文字追尋有距離。」但他近年在研討會與各地教授交流時,發現大家愈加重視這個範疇,例如有內地教授回溯唐代長安城牆內的植物,日後在古城項目重現。教授亦鼓勵他,指尚有許多相關題目有待發掘。據《中國文學植物學》一書的統計,在大部分古代詩詞總集中,包含植物種類的作品佔全書一半以上。
李白好杯中物,還愛桃樹
在古典文學界,近年見到跨學科研究的趨勢,早有前輩提出研幾析理的文本細讀有其局限,梁樹風解釋:「雖然以前為隨筆形式,近70、80年才有學術研究,但學者已處理不少問題,加上文史哲不分家,再細讀的空間不大。去到我的年代,已進入發掘新人的狀况。」他又記得有唐代文學專家說過:「研究二、三流的詩人,只會看到他為何是二、三流,無法看到何為一流詩人。」梁樹風亦認同這說法,並說這是古典文學的困局。目前,跨學科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例如利用出土文獻或碑林與文本對讀。梁樹風也從植物研究中發掘到李白的另一面。平時讀者只知李白喜愛杯中物,與植物拉不上關係:「但細心閱讀,會發現他多次寫家門前的桃樹,還用桃樹比喻自己,好奇怪。」他解說李白一生浪迹,提及子女的詩也只有三數首,唯獨惦念園中桃樹,在〈寄東魯二稚子在金陵作〉一詩更想像家中桃樹的高度,兒女圍着桃樹盼父歸期。「憶想子女用桃樹去想自己,是好有趣的現象,但之前好少人處理。桃花是道教元素,背後可能與他道教信仰有關。」
實用農書 參考書目
目前梁樹風正與生命科學學院老師考釋先秦兩漢時期「蓮」及其相關名稱,明年3月會參加德國研討會,主題為歐亞木材對世界的影響,積極探索跨學科的空間。他列給學生的參考書目,並非文學家寫的植物論著如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而是實用的農書,如北魏農學家的《齊民要術》及明代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又涵蓋多本西方專書,更有美國東方學者勞費爾在20世紀初所著的《中國伊朗編》等。梁樹風除了希望學生在種植時感物生情外,也學習各種研究方法,「始終文學是好多維的載體,政治也可,文化也可」。
他留意到大眾近年愈加注重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很多人包括他自己也是個假日農夫,以栽種涵養心靈。他說讓學生接觸種植,有助他們對世界的判斷,笑道:「即時間觀念,成日覺得佢哋唔準時。」又正色說:「因為作物季節、時間不對,收成會差很遠。為何現在適合種白蘿蔔呢?」課堂安排在星期二午後,每堂3小時,正值春和日暖之時,他計劃每課都帶學生到園圃,觀察栽種過程,「如果學校沒有這個地方,就只能到外面做一次鋤地或收成。現在他們可以看到植物被蟲咬、被雀吃掉」。當然,也包括讓學生嘗試移植。記者自覺溫柔手巧地把菜苗順利移到泥土去,但葉片終究垂落下來。梁樹風安慰說:「無論多老手,移植後根都會受損或要適應新的土壤。兩個星期後才會加快成長,茂盛起來。試過移植,就感受到陶淵明寫詩背後的興奮之情。」但他面有憂色,慨嘆說選科人數不理想,有學生反映學分緊絀,擔心課堂開不成。這是個新開的選修科,好比正待萌芽的種子,相信他早從種植與文學中感悟萬物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