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2月23日,考試季節臨尾聲,校園顯得冷清清,如常在中大圖書館埋頭苦幹。之前一晚才在網上看着港大國殤之柱突然被拆走,有預感在大學火車站旁屹立11年的民女也只怕凶多吉少。我問一個中大人:「你猜民女還可站多久?」「半個月吧。」「咁樂觀?」
當晚離開圖書館下山時,眼見應該聖誕假後才回校,心想還是趁機會拍一張民女的照片留念,誰曉得假期會發生什麼事呢。一向很少在香港拍照,經常出入的地方更沒有拍照的理由。雖然曾在港大工作兩年,差不多天天經過國殤之柱,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拍照,因為它一直都在,一直那麼理所當然是校園生活的一部分,你甚至不覺得它的存在有什麼特別。正如你不會在自己的家門拍照,也不會在樓下的花圃拍照──除非你知道要永別了、或家將不再了。雖然國殤之柱吵了一陣子,隨着港大的法律顧問退出,事情好像暫時擱下,亞瑟王12月19日還說處理有困難,還要徵求法律意見。殊不知一夜間國殤之柱消失了。
民女也早已是中大的尋常風景。雕像跟89年屹立在天安門的民主女神像並不一樣,老實說也遠非上乘之藝術品,但其意義對很多人來說不在藝術,而是對八九六四的銘記、以及2010年那場民女搶奪戰。2010年激辯民女何去何從時,時任中大文化課程管理主任何慶基在《明報》撰文,稱中大需要擺放民主女神像,但不是這一個,因為雕像太拙劣。他寫道,該雕像的意義只是因為曾經被禁制展出,「作為短暫的抗爭符號尚可接納,但裝置為持久紀念民運精神的符號則極不妥當」。他撰文時大概沒有想過,這個「抗爭符號」原來會一直延續。10年過去,雕像的意義早就不限於八九六四,也不限於抗爭。民主女神也在中大人口中下凡成了「民女」,大家在那裏舉行活動、相約外出吃飯,變成校園的日常。民女的去留印象中沒有人公開討論,只是事後才知道有同學事前一天才問過中大輔導長,對方當時只說暫不處理、未有消息。
這一年被移走、抹掉、瓦解的
12月23日晚上8時43分,我走到民女前為她拍照。她周圍的環境早變了樣,過往火車站至民女一帶暢通無阻,如今火車站出入口早架設重欄,守衛森嚴,進出都要規行矩步,進大學自然要拍卡,就算外出也要依指定出口離開。拍完照片,傳給幾個中大人。翌日一起牀,手機上便已有好幾個信息,告訴我民女清晨已被拆了。一個身處英國的中大人說:「你真係留低咗佢最後倩影。」
雖然早料到民女會遭拆走,但沒想過真的那麼快,當下還是有點難受。中大聲明連民女的名字也沒有提,只說從大學站廣場移走「未經許可擺放的雕像」。無獨有偶,嶺大也拆去一幅六四浮雕及用油漆遮去民主女神的壁畫。來到2021年,這一切都不再讓人震驚了,我們熟悉的事物諸如《蘋果日報》、支聯會、教協、職工盟等都在這一年被移走、抹掉、瓦解。民女被失蹤也是延續了這一主題罷了。
大規模意圖消滅記憶歷史上並不罕見。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開首提到一段歷史小插曲。1948年2月,捷克共產黨領袖Klement Gottwald站在陽台上向群眾發表演說,身旁站了幾名同志,包括Vladimir Clementis。因為當時太冷,Clementis脫下自己的貂皮帽讓Gottwald戴上。Gottwald頭戴貂皮帽致辭的照片成為捷克家喻戶曉的宣傳照。4年後,Clementis被指叛國遭處死,他也從相片中被抹掉,相片只剩下Gottwald發表演說,他頭上的帽子成為Clementis唯一的存在線索。
捷克共產黨的手法也太蠢吧。你今天在互聯網上還可找到1948年這張宣傳照的原圖和改圖。歷史,還是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