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我們是紅豆,被磨爛成暗紅色的傷口

文章日期:2022年01月02日

【明報專訊】這不是我第一次在《明報》寫稿,卻是我第一次用筆名交稿。

當我向編輯提出的時候,她問:「你之前從未試過喎,點解今次要用筆名?」我說:「因為當中涉及一些與不明人士交手的情節,我怕被人點相。」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深切地了解,一個合理的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用真名寫真話,會讓人處於險境。

還有另一個原因,但我難以在電話中跟編輯解釋,因為這個理由只能用文字寫出來,用語言道出來的話,我可能會哭。在2021年最後一星期當中七十二小時所發生的事情,是行內每一個記者、每一個前記者,不論年紀老少,將終身背負在靈魂上的痛苦和傷痕。我不能夠只用自己的名字去完成這一篇文章,我僅是其中一顆紅豆,跟大家一起,被磨爛成暗紅色的黏稠的傷口。

▓28/12/2021 07:00

這天早上是《蘋果日報》創辦人黎智英以及六名高層,就國安法案件提堂的日子。西九龍裁判法院外零星出現幾個穿著厚衣的人,他們在寒風中排隊輪候九點半的聆訊。這個畫面在這半年裏重複出現好幾次了,每次我都隱隱然有點憂慮:「仲會有咁多人晨早去排隊嗎?」

有,每次都有。

通常八點零鐘,就會見到高高瘦瘦的前「立場」總編鍾沛權單邊孭住背囊,風一樣經過排隊的人,逕自登上電梯,進入法院。他永遠是最早到庭的被告家屬(家屬另有座位安排,毋須排隊),呀不,有一次黎智英的女兒較他更早到達,清晨七點幾穿著高跟鞋咯咯咯來到法院門口,跟大家一起排公眾席的票。我有時會跟阿權點頭打個招呼,有時彼此交換幾句說話。就在這一天,排隊的人龍中有人大聲叫住了他:「阿權!」他倏地轉身,快步上前,輕輕給這個比他矮一大截的前輩,一個沉沉的擁抱。

一如以往,九點半開庭起碼等到十點鐘才有聲氣。坐滿了人的三號法庭,在被告未出來之前,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氣味。獄中人曾來信說,他每次上庭都沒有專注法官說了什麼、律師辯了什麼,主控又控了什麼,卻是全心全意望住公眾席,努力想認出每一個向他們揮手的人,而這個畫面往往能讓他在腦海裏回味再回味。尤其《蘋果》案至今都是提堂再提堂,保釋否決又否決,故此法庭氣氛都沒太緊張,只縈繞着串串思念。

不過這次不同。開庭不久,控辯之間傳出了幾個新字:「修訂一項控罪,新增一項控罪。」吓?我和鄰座人面面相覷,法庭書記即使用急口令的方式讀出整條控罪,也花了足足一分鐘。新增的控罪涉及發布煽動刊物,整條罪名如下:於2019年4月1日至2021年6月24日期間,與3間公司及其他人一同串謀刊印、發布、出售、要約出售、分發、展示或複製煽動刊物,具意圖引起(a)引起憎恨或藐視中央或香港特區政府或激起對其離叛;(b)激起香港居民企圖不循合法途徑促致改變其他在香港的依法制定的事項;(c)引起對香港司法的憎恨、藐視或激起對其離叛;(d)引起香港市民間的不滿及離叛;(e)煽惑他人使用暴力;(f)慫使他人不守法或不服從合法命令。

上述條例自六七暴動後已停止使用,惟《港區國安法》生效後重用。這也是香港自九七年回歸以來,首次有傳媒機構被控以此罪。《蘋果》人既已背負更嚴重的國安法在身,為何會於還押半年後突然再被施加這條封了塵的刑事罪行?惟當時哪有人知道,伏線就由這裏開始。

法官離席後,大家把握在廿秒之間,盡量向欄裏面的人多喊幾句保重。庭上是一場跟被告的短暫團聚,庭外是另一場員工之間的相聚;機構消失了,身分失去了,大家「非如此不可」的在這座司法大樓裏延續一種處境。而阿權往往是最遲離開的人,一個人不坐在庭外的椅子上,卻喜坐在窗台,有一次我問他為何還沒走,他說太太正跟律師商討案件,因此他想「等埋一齊」。他反問我為何沒走,我說想「等埋送車」,當時他笑道:「唔好咁辛苦送車啦,佢哋明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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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2/2021 17:00

同一日的夜晚,是記者協會的53周年晚會,今年的主題是「繼續照亮」。記協晚會去年因疫情而取消,再對上一次舉辦是2019年5月,主題是「仍然相信」(現在看來,這兩個主題也夠天真,果然是記者)。星光熠熠的晚會是籌款性質,自1987年5月開始,年復一年舉行。由各大公司機構付錢買枱支持,再由他們邀請過去一年曾合作過的記者出席,是一種公關和社交聯誼,是記協多年以來的傳統。

你說得出的公共機關、商業機構、大型企業,地產、交通、遊樂、銀行、大學界別,都會出現在買枱名單上,政商雲集;董建華、梁錦松、曾俊華,以至不同黨派人士都曾為席上客。不過今年不同了,今年什麼都不同了,就如記協主席的形容,記協晚會變得「生人勿近」,他能夠理解,但他覺得傷心。以前在晚宴場上會貼有一張名單,寫明哪機構是哪一枱,如今所有事情都必須低調進行。連晚宴的表演嘉賓都事前保密,聽說是不想令他們徒添壓力。

不要問為什麼,變化就是這樣一下子發生的。那天我碰巧早到,反正早上在法庭工作後無處可去。由港鐵站行去酒店要先經過一條天橋,周圍「擺明」是去海洋公園的遊客,卻有幾個可疑的人鬼影幢幢在徘徊。還好我穿得跟他們一樣邋遢,我望望佢哋,佢哋望住想望的人,沒有交匯。

然後一路覺得不安,為什麼會這樣?他們是什麼人?

行入酒店,搵路,落電梯,又見到兩個狀甚可疑的人坐在宴會廳門口的梳化上。零星幾人在他們面前經過,感覺有人正用手機拍照。我突然「警察上身」,係威係勢追問對方為何影相,請他把相片刪除。但兩人定過抬油,繼續坐在梳化碌手機扮chill。有行家加入,我們運用聲音攻勢問二人「咩身分」,遭對方大叫搶白:「記協收皮啦!」

酒店員工見狀,上前協助處理,終將他們請走。事後得知,二人已徘徊多時,動機不明。但鬼影未除,另一邊還有一個出入口,曾有不明人士在此闖入,避過嘟手機和測量體溫等程序,保安亦覺不妥,故架起幾塊圍板以防萬一。這個出入口的高處,還有幾人鬼祟地舉機拍照。當時有工作人員把這一幕拍下來,事後翻查,竟看見圍板以外那個身在高處的黑影,原來正舉起了V字勝利手勢。

傍晚以後,賓客陸續到場。有多年在大陸打滾的中國beat記者報稱,由進入酒店至宴會廳這條路,看見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徘徊。也有警覺性較高的行家,看見泊車位置暗處,有人埋伏影相。臨開場時,四五個不肯表露身分的人,聚在扶手電梯處,朝入場者拍照,即使記協人員和酒店保安請其離開,他們仍貼住玻璃門舉機。這批不明人士的目標人物究竟是誰?是為監察誰人而來?

一個合法機構舉行一個合情理宴會,竟惹得四方八面身分不明的人前來關照。如此黑暗,我們能如何照亮?望着宴會廳裏那張偌大的佈景板,在風雨下四支人形鋼筆筆嘴撐着傘、點住燈,互相砥礪前行;即使身在酒店璀璨燈飾之下,也打從心底覺得蒼涼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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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2/2021 07:00

網上傳來消息,六名立場董事及高層清晨六點幾遭國安處人員上門拘捕,涉嫌罪名是「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罪」。開始時消息混亂,年齡介乎34歲至73歲的三男三女,一直未搞清楚誰是誰。而事到如今,也毋須在這裏長贅,之後發生什麼事,大家也一清二楚。

「立場新聞」於同日下午四點鐘宣布停止運作,網站和社交媒體同日移除。夜晚十一點,擁有逾180萬讀者的fb專頁消失,只留低一個黑底白字的公告,還有網絡上無聲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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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2/2021 14:30

同一個西九裁判法院三號法庭,在不足六十小時之前,於庭上提堂的是《蘋果日報》國安法和煽動刊物罪案件,座上多為前《蘋果》記者。時隔兩日,座上全部換上了前「立場」記者,正於庭上提堂的,則變成「立場新聞」的煽動刊物罪案件。

記者忽然不再是記者了,替他們遮風擋雨的上司,如今都被收入了犯人欄內。我又見到了高高瘦瘦的阿權,今次沒見到他行色匆匆,卻是坦然地坐在一塊玻璃之隔的欄內。他的腰骨坐得很直,眼鏡跟早兩日那副好似有點不同,可能是換了一副塑膠框眼鏡。

這天直到傍晚七點才退庭,法官離席後,大家把握在廿秒之間,盡量向欄裏面的人多喊幾句保重。阿權向公眾席揮手,我變成了向他揮手。不期然我又想起,當日黎智英首度被拘留時,《蘋果》高層在公眾席上向他揮手的畫面,然後突然有一天,又換上了他們「非如此不可」的在欄內向着大家揮手。

庭上是一場跟被告的短暫團聚,庭外是另一場員工之間的相聚;機構消失了,身分失去了,大家「非如此不可」的在這座司法大樓裏延續一種處境。前「立場」記者沒有離開,他們「等埋送車」,最後在夜色裏亮起手機電筒,大叫「保重呀!撐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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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1年最後一星期當中七十二小時所發生的事情,是行內每一個記者、每一個前記者,不論年紀老少,將終身背負在靈魂上的痛苦和傷痕。我不能夠只用自己的名字去完成這一篇文章,因為被捕的前《蘋果》高層,也曾在《星島》當記者、曾在《經濟》當記者;被捕的前《立場》高層,也曾在《明報》當記者,曾在《經濟》當記者。以至座上旁聽的記者,也有曾在TVB當記者、曾在有線電視當記者,曾在《南華日報》當記者的。我僅是其中一顆紅豆,跟大家一起,被磨爛成暗紅色的黏稠的傷口。

文˙紅豆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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