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想為我的行業,在報紙上留低一格訃聞,因為在短短6個月裏面,我們先後失去了3間傳媒。作為記者,我試過歡送同事、歡送老細、歡送行家,也試過自己跳槽、裸辭,被炒魷,因而被人歡送。就是沒有人想像過,做記者的終有一日會送別自己工作的媒體,親手把她、她,和她埋葬在城巿灰白色的石屎地下。
眾新聞 :生於2017年1月1日
殁於2022年1月3日,終年5歲
立場新聞:生於2014年12月24日
殁於2021年12月29日,終年7歲
蘋果日報:生於1995年6月20日
殁於2021年6月24日,終年26歲
記者都係人
「眾新聞」最後營運的那天下午,主筆楊健興和總編李月華站在狹窄的走廊裏,交代幾句停刊的悼辭。楊健興說「眾」結束的觸發點,是「立場新聞」多名傳媒人被捕,以致他們不敢排除旗下報道或者已「暴露了一些風險」。當說到「記者都係人,都會有家人、都會有朋友」時,他的聲音顫抖,差點說不下去,「在一個唔安全的情况下,大家都覺得要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相信,所有新聞工作者不希望因為工作,而處於這個困境。」他身旁的月華一貫耿直地道:「改變了的不是我們,是外在的客觀環境改變了。我作為總編輯,也無法拿捏呢個故仔、呢個報道、呢句說話,寫出來會否觸犯新環境改變下的條例。」她頓一頓,再把這句話說完,「我冇辦法好有信心咁,帶住記者去繼續做。」
蘋果死去時,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在報道。立場死去時,眾新聞在報道。
眾死去時,一位眾新聞記者在一條告別影片了,花了整整半分鐘,才斷續地把這個句子說完:「我最後一次採訪……就是在自己公司門口……採訪自己公司停運。」
暴露的傷口
1月3號夜晚的「眾新聞」編採部,人聲鼎沸。實用面積看起來相當細小的辦公室,每日輸出港聞、政治、法庭新聞,以至1月1號晚叱咤頒獎禮的大量樂壇新聞改圖;除了文字、攝影、美術,還有中國組新聞節目、《香港這一天》時評,以及節目《眾聲集》和《冒號開引號》,是個非常忙碌的網上平台。「眾新聞」以往應farewell過不少同事,不過今晚是眾人farewell她,新人舊人行家都臨在。
在黑壓壓的人頭中,我看見他帶點靦腆的笑容。他是幾年前我新聞系班上的學生,至今我仍然記得他交上來的第一份習作,是一篇送別其垂死祖母於病牀上的短文,當時讀着叫我動容,還在班上朗讀起來。他畢業後在《蘋果日報》當記者,我倆在採訪現場相遇過幾次,似行家多過師生。
在這種處境下再見,我們走到pantry的角落說話。對着一個接連經歷兩次創傷的記者,若我用同行的身分搭訕,我會啞口無言。故此我只能慌忙拾回老師的身分,拍拍他的肩膊道:「你點啊?」
他斷續地說起一些故事,那是當日他的《蘋果》上司,被押解上庭的畫面。他跟同事對住犯人欄揮手、喊話,在法院外奔跑送車;那時候「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在報道,相識的行家不好意思地邀請他做訪問,說說感受。半年之後,不過幾天之前,他用「眾新聞」記者的身分,採訪「立場新聞」的煽動罪,在法院門外看着明明是相識的同行,這天他卻喊着他上司的名字在追囚車。「我要搵立場的記者做訪問,但開唔到口,點解會搞成咁?我又諗起自己當日也曾這樣被人訪問過。」
他突然說不下去,哭了出來,「但蘋果留下來的創傷我其實仲未好番啊,永遠都好唔番,它入了我靈魂……」他帶着暴露的傷口來到「眾」,每日繼續處理更多外人已不欲再面對的新聞現實,「我變得麻木,因為要保護自己的精神健康。」但他最後還是發現,那個傷口原來一直暴露着,卻負傷在另一個編採室裏,漸漸培養出溫度、暖和了身子,就第二次遭受重擊。
他哭了,我的眼淚也落下來。作為一個同行,安慰的話我說不出口;作為一個老師,打氣的話連我自己也不再相信。此時外面傳來好大聲倒數的聲音:「5、4、3、2、1」,由「眾新聞」製作的最後一個節目要出街了,暗示距離停運只餘下一個半小時。
祝大家平安
這個細小紮實的編採室裏,有着很多組神經線。例如一年前因為《有線》大地震而集體總辭的中國組記者,他們成立了「眾新聞中國組」;幾個月前因為《港台》大地震而出走的「鏗鏘集」記者,他們成立了「不要懷憂喪志,讓我們再一起試試」的「眾聲號」;還有來自蘋果的記者、做過立場、明報、經濟的記者、自有永有的港聞組,以及後期不斷擴大的法庭組。這是個讓很多記者重新起步的地方,但她也走到了了盡頭。
眾新聞中國組每日25分鐘的內地新聞節目,對上一集才一如以往,在片末說:「大家記住like同share,我哋聽日同樣時間再見。」但「聽日」就突然變成告別作,最後一個故仔是大陸公民記者張展被捕前的訪問片段,她於武漢爆出疫情時,用手機零碎拍攝了一些街道和醫院的片段對外發放,最後這條youtube頻道成為其尋釁滋事罪成的證據之一,被判監4年。身在獄中的張展當下已虛弱得不似人形,她被捕前在片段中說:「真相不出來,就會覺得謊言勝利。我覺得這個國家在很多事情上,必須有人發聲。」不過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有香港傳媒為她發聲了。
在節目末段,這組9個記者一字排開告別。主管司徒元負責最後一棒,他說:「今日節目時間夠了,不論明日前路係點,希望大家都保持初心,唔好放棄去關懷社會,以及身邊每一個人。祝大家平安。」記者今後最重要的不是爆什麼料,而是要平安。
保存心內
三間傳媒三種猝逝,為記者留低難以磨滅的黑暗。有人在痛苦、內疚、憤怒的隧道裏走了半年,有人失去自己工作的機構不過10天,還在消化親近的戰友和上司被拘留的現實,有人在累積的失去中再失去,暗自盼望不要再次目睹同事被捕。
真相不出來,就會覺得謊言勝利。兩度在法庭揮手作別傳媒行家之後,我開始覺得,真相有沒有出來、謊言是否勝利之前,我們更在乎的是不能再在法庭席上送別同行。「記者都係人,都會有家人,都會有朋友」,傳媒曾經的美好和風采,我們保存心內;香港人也會懂得如何保持初心,不放棄去關懷社會,以及身邊每一個人。我們寧願送別機構,也不要送別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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