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如果問你,香港有多少年歷史,你的答案是什麼?翻開香港歷史學家John Carroll的《香港簡史》(A Concise History of Hong Kong),是從1841年1月25日英軍登陸開始說起。我們都聽過阿群為英軍帶路,用水上人口音說這裏是「Hong Kong」的故事,但我們很少想像,開埠前的香港社會是什麼模樣,甚至以為開埠前的小島杳無人煙。修讀歷史系學士和碩士的Dexter自大學起鑽研香港古代史,最近出書《古事尋源——殖民地以外你要知道的事》,希望拓闊香港人對香港歷史的想像,香港的歷史,遠遠不止180年。
香港史 從7000年前說起
Dexter在大學任兼職講師,教授香港史,「我問學生,你覺得香港歷史有多久,你覺得我們應該從哪一年開始教?」答案是他從新石器時代開始教,早在約7000年前,香港就有人類生活,考古學家在西貢、南丫島等沿海地區發現遺址,挖掘出石製工具、魔鬼魚和鯊魚魚骨等。Dexter把香港歷史,定義為在香港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任何事。他在Medium上撰寫關於香港古代歷史的故事,如海盜張保仔打敗清朝水師;為什麼地皮叫地皮,新界氏族如何成為地主;清朝為了斷絕沿海地區對鄭成功的補給,實施遷界令,清空整個香港。
常說香港以前是個小漁村,但Dexter說這並不完全正確,宋朝之前的香港的確較多人以海謀生,從事漁業、養蠔、採珍珠、曬鹽等海洋產業,但宋朝後大量北方居民向南遷徙,這些原本從事農業的新移民來到香港後,佔據最肥沃的土地務農為生,包括新界五大氏族,「所以古代香港最發達的地方是元朗平原,以及不同河流的平原,即是上水粉嶺」。山高皇帝遠,官府對香港土地制度管束不嚴,這些最先到香港的移民就佔領土地,成為地主,租地給遲來的移民,「好誇張,錦田鄧氏的地由錦田、八鄉、元朗這一帶,再到荃灣、青衣、大嶼山、長沙灣、深水埗、尖沙嘴,到香港島都有他們的地」。這些大地主還經營墟市,控制誰能夠售賣貨品,興建前往墟市的橫水渡、橋樑,儼如今天的地產霸權。不過曬鹽仍然是香港第一產業,可能大家略有所聞,觀塘舊稱「官塘」,曾是官府的鹽田,但鹽場的規模原來不止於觀塘,「範圍好闊,無人百分之一百確定這個鹽場有多大,如果你看蕭國健(歷史學家)的說法,他認為鹽場的範圍,是由尖沙嘴到觀塘」。一個鹽場的範圍,差不多等於今天整個九龍,「因為是官方的生產基地,所以規模好大,產量也好高」。
歷史不等於歷史教科書
由小學開始,Dexter已是歷史迷,小學時已經熟背中國朝代表,還沾沾自喜地跟老師炫耀,常識科凡考歷史都拿滿分。「我的啟蒙應該是兒童小說,何紫的兒童小說」,何紫是兒童文學作家,自1970年代起開始創作兒童文學,「不知道為什麼,看30年前的小朋友,我覺得很有共鳴,我想知道以前的香港係點樣」。他小時候在西環居住,何紫書中有不少故事也取景自西環,「例如屈地街有間模型舖,我知道屈地街喺邊,成日去,但我不知道原來那裏以前有間模型舖」。他開始想知道更多香港的過去,對歷史產生興趣,天天流連圖書館看兒童歷史書,樂此不疲,小四、小五看金庸,也看得懂「射鵰三部曲」的時空背景,搞清遼、金、蒙古、宋的愛恨情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覺得悶,完全不覺得。這個問題困擾我好耐,為什麼我覺得歷史好有趣,但無人咁覺得」。
高中時Dexter修讀中史科,雖然課程絕少教授香港歷史,但他的中史科老師特地選擇有香港內容的選修單元「時代與知識分子」,介紹何啟——清末民初香港著名的基督徒醫生、律師、政治家和企業家,香港第一位獲封為爵士的華人,課程內容讓學生對香港史有基礎認識。老師還不時帶學生參觀古蹟,「我們學校在西環,所以去看孫中山史蹟徑、高街鬼屋。其實老師講的我唔記得晒,但記得好多mindset,歷史不等於歷史教科書,這件事好重要,教科書以外還有好多可以explore的地方」。Dexter的中史老師畢業於歷史系,教導學生除了背書,更要有歷史學的思維,「例如史觀的概念,或者批判思考,一定要看證據,要看史料」。
修讀歷史系 昔日史觀被推翻
這個概念在Dexter心中種下種子,在大學再接受完整的歷史學訓練時,真正明白老師的教導,歷史是什麼一回事。「上歷史系一年級,第一個禮拜第一堂,我們上史學導論,老師第一句說話就是,這個世界沒有中立的歷史」,Dexter小時候接受的教育,都說歷史是客觀中立,讀歷史是為了追尋真相,但大學卻推翻過去他相信的一切,「那一刻是好震驚的」。大學教他歷史如何不中立,研究為什麼不同歷史學家有不同史觀,不同角度,「寫歷史的人必然會受他自身的教育、立場、身處的社會所影響,只要經過思考再落筆,就不可能完全中立」。
新史料推翻舊定論 歷史無「自古以來」
回看中學的教科書,Dexter真正明白為什麼中學老師說有些地方並不準確。「例如匈奴,其實明明是漢朝侵略匈奴,但教科書不會這樣寫,教科書寫的是『平定』匈奴」,中學時的他也納悶過什麼是平定,但還沒細想清楚就要考試,先背書應付考試再算。教科書還會教宋朝積弱,重文輕武,而被蒙古所滅,「但現實是蒙古人征服亞洲,再征服歐洲,宋朝打了幾十年,我不覺得可以說宋朝是積弱」。教科書還常常出現追不上最新學術研究結果,而跟史實不符的情况,「例如慈禧太后挪用海軍軍費,從來沒有這件事,早10年8年前,已經被歷史學家推翻了」。最新學術研究指,慈禧巧立海軍經費的名目籌款修建頤和園,然後把這筆資金拿去投資,得來的利息就用作補貼頤和園,但沒有動用本金。
什麼是傳統?
歷史是一個不斷推翻過去的過程,歷史學家發現、新考古發現,或者對過去的史料有新解讀,就會推翻之前的定論,「所以專業的歷史學家不會用『自古以來』,因為沒有東西是不變,人類歷史是不停地變化;歷史學家也很避忌用『傳統』二字,什麼是傳統,哪一年的版本才是傳統?」歷史沒有自古以來,沒有中立,也沒有真相,「但我們經常都被灌輸歷史有真相,有絕對真實的歷史版本,所以我不喜歡人說我要還原真實的歷史,沒有這回事」。當他以香港為本位,書寫香港歷史時,他也不標榜自己是找尋真實的香港,只是希望普及象牙塔的學院知識,讓香港人能對自己身處的地方有更多想像,「學院的歷史學家好離地,不跟公眾接觸,香港古代史其實好多書,不過全部都是英文,沒有人翻譯做中文給大家看」。香港有不少歷史學家花了半輩子深入新界鄉村,甚至特地租住村屋,天天跟村民聊天,收集族譜,如前港英政務官夏思義、歷史人類學家科大衛,「所以要寫,將學術研究的成果帶給公眾」。
入廟看香港 別錯過碑文
Dexter在自己的書中整合歷史學家的研究,以有趣角度切入講解香港歷史,帶讀者看香港的廟宇。「大家覺得廟咪廟囉,一棟舊的建築物,有人會去拜神,有什麼好睇呢?但入去可以看到好多東西」,他說廟宇常藏有文物,例如一踏入門口,頭頂的牌匾通常至少有100年歷史,旁邊的銅鐘或有300年以上,「成日見到叔伯拿着木棍,一下打落去,心都離一離,大佬個鐘有300年」。廟宇中的石碑碑銘也能娓娓道來二、三百年前的香港模樣,「我哋歷史系有個說法,入廟要搵碑,廟一定有好多碑銘,記載哪一年重修重建,有什麼人捐過錢」。從誰捐錢捐最多,就能看出那條村誰最有勢力。有時石碑還會記載捐款人的居住地,在沙頭角的山咀村協天宮,石碑上有逾千名捐款人都不是來自香港,「來自古巴、南洋、澳洲,那個年代出洋打工的人捐錢回來」。石碑立於19世紀末,當時不少沙頭角村民為了謀生遠渡重洋。
在古代,廟宇除了是祭祀場所,亦是政治和社區中心,是村民集會的公共空間,每條村至少有一個神廳,每一個鄉約至少有一間廟,「所有社區事務都在廟裏面處理,所有政治活動甚至政治聯盟都以廟為中心,譬如沙田九約是一個村落的政治組織,以車公廟為中心」。所以廟宇的石碑除了有修建廟宇的公告,官司糾紛的判決結果也會鑿碑放於廟宇,以公告天下。農村最多的官司就是佃農和地主的租務糾紛,石碑還會一式兩份,一塊放於地主那條村,一塊放在佃農那條,如元朗舊墟大王廟有一塊,十八鄉大樹下天后廟也有一塊。香港最古老的天后廟是清水灣大廟灣的大廟,建於1266年,大廟後也有石刻,是關於宋朝官員嚴益彰到此一遊,石刻講述他為何來此。
香港與嶺南文化的差異
「一般人可能未必會想像300年前的元朗社會是怎樣,300年前的人怎樣在大埔生活,覺得不太關自己事」,但細看300年前的石碑,香港人或會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往日香港的獨特文化。他說不少研究香港古代史的學者輕易直接把中國歷史套入香港,以為古代香港社區和嶺南文化一樣,但兩者始終有差異,如19世紀的清末時期,廣東省的廣府人和客家人之間劍拔弩張,衝突有如內戰,持續十多年,牽連幾十個縣,死傷幾十萬人,「但同一時間的新界,廣府人同客家人是好和平」。香港常被形容是「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Dexter想透過說香港的歷史,講香港人的故事,「邊個借邊個呢?香港就是香港人的地方,香港人沒有問任何人借香港的地方生活,香港人本來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