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周五傍晚(香港時間周六早上),得悉一行禪師圓寂,倒沒有錯愕之感。畢竟,一行禪師已近期頤之年,而三年前也曾讀過《時代雜誌》誤報禪師病危的消息。今聞噩耗,慨嘆無常之餘,亦藉此時際反思禪師教法、整拾身心融入「正念」(mindfulness),體悟生活中的禪意。也許,一行禪師期許世人此刻感受的,正是這份由「正念」帶來的內心平靜,而不是被無明蒙蔽的哀傷焦慮。
今天於書局見到的一行禪師著作,大都以「正念」為題,但他帶給世界最深遠的影響,卻在於「承擔佛教」(Phật giáo dấn thân)的推廣。禪師將之譯作法語「le bouddhisme engagé」及英語「Engaged Buddhism」,強調佛教與社會息息相關的入世一面,故於華文世界亦常譯之為「入世佛教」。這份「入世」的領會,卻是得來不易。禪師提到越戰期間,他與其他僧侶於佛寺禪堂之內,聽着寺外的炸彈爆炸的隆然巨響、受傷受驚者的倉皇呼號,根本無法靜心禪修,由此立志發心把禪修化作行動,身體力行地以解脫眾生的恐懼與痛苦為務,並創立「青年社會服務學院」,通過佛法帶領年輕人投身社會運動,以服務大眾。
入世修行 服務眾生
禪師與他的追隨者,秉持這份渡脫大眾危難的承擔,四出救援街上傷者、帶領難民乘坐顛簸小船於大海逃生等,需要無比的勇氣和慈悲。尤其越戰期間,南北越的軍人與民兵若見這些僧人救助的傷者不屬自己派系,自然認為他們來自敵對陣營。這種不分南北的人道工作,讓他們踏上兩邊不是人的危險境地,隨時招來收監或殺身之禍。但一行禪師為行動賦予的,卻是佛家的慈悲精神、不落二元對待的智慧。他經常教導弟子:真正的「敵人」,是貪愛、瞋恚、愚癡、狂熱、歧視;若承擔這救援工作而受到殘暴對待,應修持大悲以原諒那些傷害你的人,即使受着壓迫、侮辱而死,仍不枉為佛子。
這番教誨,固然帶有矢志殉道的宗教語境,也許對於非教徒而言,理想主義的味道太濃,實際效益卻欠奉。但一行禪師親身示範的,並非尋求任何實際的或世俗的「勝利」。相反,他屢屢開示世事環環相扣、互為因果,戰爭本身就是一個只有輸家的景况。這種「不實際」的入世修持,修的是內心。解脫內心牢執的怨恨、恐懼、憤怒、暴力,才是對禪修、對社會、對世界的承擔。
戰火中倡和平
一行禪師於六十年代中葉,應和解聯誼會(The Fellowship of Reconciliation)之邀到美國各地展開游說工作,向政府官員、主流媒體、宗教領袖、普羅大眾等宣揚停戰訊息、講述越南人民於戰火中遭遇的苦難,卻遭遇到不少反越戰的民眾謾罵,讓他深切體會到所謂的「反戰運動」,原來也可以充滿憤怒和暴力。由此經驗,更鞏固了一行禪師的理解:唯有安寧的內心,才能建構出和平的世界。佛家的正念修習,恰是導引習者進入平靜狀態的途徑。
這邊廂一行禪師於國外致力斡旋,另一邊廂北越統一南北後,卻認為他在外「唱衰越南」而吊銷其護照,令他開展了流亡生涯。於此期間,禪師撰作不斷,不論是從政治與文化角度評述越戰的《越南:火海中的蓮花》(Vietnam: Lotus in a Sea of Fire)抑或詩作《請以真實之名呼喚我》(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等,都受到廣闊的傳閱、高度的關注。一行禪師的慈悲理念與正念修持,感染力漸漸遍及全球。他訪問各國時所作的演講會或禪修營,往往千人簇擁、座無虛席。「入世佛教」也成為東南亞各國於六十年代以後,為各種利用佛法解決後殖民時期各種經濟、政治、社會問題的運動統稱。八十年代以後,不論佛教於北美和歐洲的面貌、佛教對環保議題的關注、近代正念修習的興起等,無一不是受到一行禪師「入世佛教」的啟發而發展。
慈和簡樸 感染世界
我對一行禪師最深的印象,來自紀錄片Peace is Every Step (片名取自禪師的一首同名詩作)。其中一幕,講述禪師於八十年代引導一批美國退役軍人作禪修,以幫助他們走出戰火陰霾,從創傷後遺症中得到療癒。當中受訪的軍人,淚流滿面,因自己於越南殺害的是禪師同袍、無情砲火猛烈轟炸的是禪師家鄉,而慈悲照料他們從憂鬱、自責、憤慨等負面情緒康復的,竟然也是這位禪師。這份身教,比任何文宣或傳道,都來得遠為深刻和動人心魄。
一行禪師經常自稱為「simple monk」。無疑,這位禪師從不標榜自己證量、也不是什麼活佛轉世,圓寂之時亦未見有「大地六種震動」。禪師的「simple」,是簡樸、入世、貼地、謙卑。相比二戰期間鼓吹如何以武士道精神殺敵的得道禪僧,或高舉民族主義而煽動戰爭的高僧國師,一行禪師的「simple」便顯得尤為可敬。於社會嚴重撕裂的今天,回看禪師一甲子前對不靠邊站的堅持、對青少年的呵護,感觸尤深。
禪門之內,有禪師閉門考核弟子的傳統,然一行禪師卻沒有這道門。他以佛法感染的,並非個別親信弟子,而是全世界。佛家所謂「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正好由一行禪師完美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