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夜深了,大廈樓梯間傳來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年近七旬的倒樓清潔工美姐把重甸甸的垃圾逐層拖下樓,長期勞碌的她,曾因生骨刺痛得苦不堪言……cut!cut!cut!如果我要這樣寫美姐(余美更)與華姐(冉容華)的故事,定變成美姐口中「個腦係陳列品」的人。二人是「倒垃圾學堂」的資深「講師」,倒樓資歷各有22年及16年,到中學向學生分享工作心得,毫不怯場地說「我最鍾意倒垃圾」。疫情禁堂食加上年近歲晚,垃圾量大升,記者跟他們親身「上堂」,下午起行做到天黑,凌晨時分腳都軟埋,幫手拖垃圾落樓,誰知拖爛膠袋漏出湯汁,崩潰大叫「唉!」老師反過來安慰唔緊要,「冇初邊有哥﹗」
唐樓逐層拖 四両撥千斤
我們約好在西營盤第一街垃圾站碰頭,美姐一出場,快步推着載滿一架手推車的垃圾,駐垃圾站的哥仔熟練地助她把一袋袋垃圾掉入大桶,她便又爽手推清空的車仔橫越馬路駛入窄街,到達皇后大道西一座5層唐樓。
美姐用鎖把車仔定好,拿着紅白藍膠袋上樓,先上到最高一層,收了梯間垃圾就把袋拖往下層,「你看,這樣是不是四両撥千斤?」我「實習」試試,一抽抽不動,果然一拖卻輕易滑下樓梯,她還在袋底邊緣縫上粗線,三四個月才要換一個。間中撿到紙皮,就順道疊在垃圾桶底,可吸垃圾污水。不到15分鐘,她已完成一幢樓的工作。別以為有妙計便是手板眼見工夫,說到底倒樓仍是力氣活,拾到種花住戶棄出的鐵支,即時用戴了勞工手套的雙手屈成U形,免得刺穿袋;回到樓下,她着我踏住紅白藍袋的角,把裏頭大膠袋使勁抽出綁好,扔上手推車,就到旁邊唐樓再開工。
年中無休 自僱自由
她喜歡這份工,「因為自由」。這類清潔工性質有點特別,她就是自己的老闆,接業主立案法團批出的倒樓生意,有些還包清潔,所以過年更忙,負責為大廈「大掃除」,扶手、風扇、保安接待處、每層走廊都要抹。每天下午4時許開工到晚上10時多,平日有兒媳同做,他們一個月放假三四天,這天就全由她來做,需清倒10幢大廈的垃圾。
我們坐小巴往干德道繼續倒樓,美姐在車上把一個骨膠原冲劑的包裝袋交給我,轉交華姐,她說十多年前盆骨生骨刺開始吃這種補品。「初時未夠啖數,我什麼工都做過。」我聽不懂,她教「啖」是「一啖啖飯的啖」,千禧年間未接夠倒樓的工作時,她清晨5時多起牀到齋舖打豆漿到早上10時,「另一份工就11點至晚黑7點」,在餐廳做打荷(負責按單出菜),「9點鐘就去倒垃圾」。
搭𨋢逐層倒 別以為輕鬆
「華姐就像我昔日那樣子。」記者在將近晚上11時會合另一清潔工華姐,她的工作已近尾聲了,這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堂課。與美姐主要倒唐樓垃圾不同,她負責的都是西環有電梯的住宅,夜深時分逐層按停,每層步出去推開防煙門收垃圾。滿以為這會比較輕鬆,但兩人都說,唐樓比較易倒,30層樓每層至少一大袋垃圾,不到一半已塞滿電梯。抗疫期間更小心,華姐倒完垃圾回頭去抹電梯,也抹大堂、閘門、拖地。
這一行是海鮮價,美姐說食得鹹魚就抵得渴,她倒西營盤5層唐樓10戶每月約1000元,干德道9戶連洗3條樓梯共4000(劏房多少都當一個單位),華姐倒30層樓一梯4伙則收3800元,這幢垃圾太多,無法拿到垃圾房,華姐得另外掏700元讓垃圾車來收。不過她倒的這幢樓是幫人打工,大廈外判給老闆,老闆再請她來做,外加1000元買垃圾膠袋。而她自己包下的倒樓服務有十多幢,有的兼包清潔,她早上去清潔,晚上倒樓有些交給親戚,有些自己去倒。50來歲的華姐每天早上8時多開工,做到凌晨3時左右,早午晚一杯奶茶,試過在電梯站着打瞌睡。人人勸她別捱壞,她說想幫輕兒子供樓,會學美姐上60歲便開始減量了。
美姐年紀大仍記性好,「我2001年5月1日就倒一街(第一街一幢唐樓),那時沒有業主立案法團,逐戶收錢」,她每月挨家挨戶去拍門收90元,「有人說未有錢,我話得啦唔緊要啦,你幾時有錢話畀我聽囉,冇話唔畀嘅,初時每年加10蚊,後來每年加20」。非但一點不面懵,直至現在她拍門教育住客倒好垃圾亦不手軟,那幢唐樓一層十戶,家居垃圾需放門口待她來清,若見到垃圾袋滴出水,「我會按鐘或敲門,『喂靚仔靚女,漏(水)就包多個袋,咪大家乾淨囉,家史(現在)疫情咁樣,你就喺度住,我一晚來一次啫。係咪大家要合作呀。』捉賊拿贓捉姦在牀,冇得抵賴」。後來大廈2013年成立法團,業主們說別就清潔服務招標,「他們說要畀番阿姐倒」。之後得弄個商業登記,「公司名叫基業,基層個基,基字底下有個土,土生金。結果真的好,法團說讓你做到退休,不用簽約,若是年年招標,就變價低者得」。
一人做多步 罐頭玻璃包好丟
「倒垃圾學堂」這個項目出自明愛莫張瑞勤社區中心社工Nicky(范嘉淋)的念頭,這天與記者同行,她說一年前在垃圾站認識了這班清潔工,形容他們都具「老闆格」,「又social又爽快,通常打電話會先寒暄兩句,他們不會的,接電話便說『講,有咩講!』」。2020年4月到5月,她與西環區(西營盤、石塘嘴、堅尼地城)20個倒樓清潔工進行訪談,得知他們平均年齡58歲,最年長74歲,超過九成屬個體自僱,十成年中無休,清潔用品自購,受傷責任自負,待遇則靠一己牙力,與業主議價而定。疫情之下外賣大增,她邀清潔工到學校、餐廳現身說法,教大家倒垃圾之道,趁此加強社區連結。
華姐記得問中學生:「你哋邊個有幫媽咪倒吓垃圾?有一個學生舉手,我話嗱你就好勤力,幫媽咪分擔工作。」他們對千奇百怪的垃圾能侃侃而談,美姐說:「罐頭一開蓋會翹起,要按下去再掉,有時我們不知,手一拿下去就劃出血;玻璃樽最好另放一旁,寫上小心玻璃,我們收時就會把它放在垃圾中間;榴槤用個袋入住,釘都會刺出來,我們一抽,垃圾當然是挨住個身,一拮落去,成個人好似觸電咁,痛到呀。」華姐曾被漒水「乸爛」褲,美姐亦試過沾到沒擰好蓋的用剩通渠水,手又紅又癢。很多樓宇是住戶把垃圾放到梯間垃圾桶,於是有冤無路訴,「都不知是誰倒的垃圾,現在咪就係教育囉,要求人們做多少少,唔使傷害我哋吖嘛」。她教外賣湯汁、飲品要先在家中倒清才棄置,「廁所一按掣就倒,若是倒進鋅盆,就在洗碗前倒,有洗潔精洗乾淨就搞掂」,「我就這樣教囉,有些人個腦係陳列品嘛」,看我們聽到這個說法都笑倒,她更起勁解釋:「只擺着不用,意思即是不動腦筋囉,咪教埋佢囉。」吃吃吃笑起來。
住家湯答謝 街坊幫手無計較
兩個老闆社區網絡之強大,只跟一晚已見真章。隨美姐上那幢她「調教」了廿年的唐樓,其中一層的門外護欄上放着汽水與麵包,是每晚答謝她的小禮物。唐樓地庫是美姐的「大本營」,約7時她會在這裏歇歇,附近兩間海味店一間早把住家湯盛進壺裏掛在唐樓入口扶手,一間把一盒芝麻糕放上地庫紙皮。美姐從紙皮下抽出一疊告示,中英對照提醒住戶把口罩包好棄置,是酒舖店員幫她寫的;比紅白藍更大的袋,是洗衣舖送她的免費工具。在干德道大宅,她頭戴小電燈像個礦工摸黑沿高窄樓梯工作,往往下樓之後,就有在「放風」抽煙的地產舖經紀幫她把垃圾提落斜路。
華姐也不弱,有時麵包店老闆亦會送她多得吃不完的麵包,友好關係源自一次老闆要搬牀,她收300元去搬,退回100。她很明白靈活的做生意之道:「你對我好,我對你唔好,邊有朋友做?」行走江湖,既不斤斤計較,亦不讓人任意欺負,說到「受氣」之時不少,有些保安員看不起人,為他們開了門發現不是住客,覺得「蝕章」而暗罵,阿姐必定回嘴。曾有住客嫌美姐晚上十時來倒樓,「他覺得自己還未食飯,想吃過才收垃圾,我說可以,那我留電話給你,你肯定十戶人都吃過飯才叫我來啊!古老說話,寧犯天條,莫犯眾憎」。
大垃圾抬不動 丟之前將心比己
華姐金句沒那麼多,然而同樣拿真心待人,前些天約定跟她工作,她興奮說好呀來呀,當天一過凌晨,她卻不斷讓我們快回家,又取一盒保安送她的朱古力要我們坐下吃,說自己上樓工作便可。3個小跟班堅持跟尾,她便不時說明:這座樓多大學生租住,垃圾較少;這家人比較邋遢,總是把外賣放在垃圾桶旁……她倒的多是幾十層大廈,垃圾近日因住客大掃除更「多元化」,電視機、濾水器、一堆辭典、鏟子、儲物櫃的層板和玻璃、玩具公仔都有,其實家俬那種大型垃圾不屬他們工作範圍,住客抬不動到樓下的,若懂得將心比己,就想到本已要提走一袋垃圾的清潔工更抬不動,我們合幾人之力才清掉某層大堆執屋垃圾。
「聖誕節呀,多一倍垃圾,你話死唔死,平日(一幢樓)三四袋,變八九袋。」他們節慶從不休息,什麼團年飯、年初一,照常開工,但這些日子派對多垃圾更多。看「老師」三兩手勢把梯間還原乾淨,十分舒心,但記者是未見過世面的「學生」,看得多開始不斷喃喃自語:「搞錯呀,這些都丟出來?」倒是美姐與華姐不管那酸餿味,也不多想袋裏會否有硬物利器,流麗地綁好膠袋,自顯功架。記者懶醒用倒唐樓的秘技把膠袋拖下樓,聽得「砰碰」玻璃碎裂聲,袋裏流出一滴滴液體,領到教訓,社工Nicky立即補位拿地拖清潔樓梯,美姐輕鬆說句「唔緊要﹗」她笑讚Nicky快可畢業了。
「問心那句,我不是好相信公眾教育好有用。」Nicky是剛從大學畢業的新入行社工,她與記者說:「但反而是他們對我說,你多講都會有些影響嘅,講得咪試吓講,你肯做咪一齊試吓囉。他們一點一滴的參與,令我看到清潔員能夠有心力在工作這麼累時仍企出來講,給了我一些希望,做這事是有價值的。」親身體驗對記者而言,更堪稱震撼教育,翌日累得腳都提不起來,回想訪問當天時間,不過是華姐日常工作一半,結果每次掉垃圾都警覺會否剩低一滴湯汁,垃圾袋口有否綁好兩個死結,學會從此做好本分。
後記
跟金句王美姐上一課
那天在美姐的唐樓「大本營」小休閒聊,記者好奇問,丈夫怕你惡嗎?「倒不會﹗我們是『牀下底踢毽』,咁高咁大」,學生又忙抄金句,「你知道牀下底破柴是什麼嗎?」沒人想得通,「撞正大板!」記者提議不如你開班,每天兩個名額,讓學生跟着上一天課啦,還可以進修廣東話,她笑言:「有時上干德道同小巴司機傾偈,佢話你邊間大學讀書㗎,係咪北京大學呀?我話仲犀利過北京大學呀,我呢間大學係全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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