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五波新冠疲情爆發至今,逾七成安老院爆疫,不止長者染疫,院內人手亦趨緊絀,更有院舍廚房因為人手不足無法出餐,長者無飯食。嗎哪餐廳接下供飯重任,暫停門市,集中火力製作優惠飯盒給院舍、低收入人士和家居隔離人士,關顧他們的身心需要。面對逆境,公營系統失效無法仰賴,幸好社區能夠互助自救。然而這亦導致嗎哪餐廳的開支大增,入不敷支下資金只夠營運多一個月,老闆方達賢(Leo)說,自己只是做正常人會做的事。
嗎哪餐廳位於觀塘的觀潮浸信會內,落地玻璃窗引入和煦陽光,讓人第一眼就看到木牆上簡單而鮮明的一句:We love because he first loved us(我們愛,因為神先愛我們)。這的確是一間充滿愛的餐廳,嗎哪餐廳開業6年來,由大埔搬到觀塘,做不少社區關懷工作,有需要人士可以到餐廳領取免費或以5至20元購買飯盒,對象包括無家者、劏房單親家庭或獨居長者等,餐廳每月供應約15000個飯盒。這裏的員工來自五湖四海,有註冊社工,亦有復康人士、更生人士和自閉症患者,Leo希望為他們提供就業機會,給他們發揮空間。餐廳上月底為製作免費和優惠飯盒而停業,直至今個月初,終獲發食品工場牌照,可以增加飯盒供應量,餐廳方重新營業做生意。
疫情下餐廳除了恆常派飯給有需要人士,還將飯盒送到在家隔離的患者家門,求助者來自佐敦、紅磡、長沙灣、元朗甚至香港仔,他們以前沒有光顧過餐廳,但在政府熱線打不通、求助無門下以WhatsApp聯絡餐廳。餐廳社工和義工每天把糧食和快速檢測包送到求助者家門,Leo有感弱勢階層在疫情下更易被邊緣化,「近期很多抗疫資訊、措施都遺漏了弱勢者」。如確診者在家隔離不能外出,要親友代送糧食、藥物,那獨居長者怎辦?確診者7日後快速檢測結果陰性就能外出,但低收入人士無錢買快速測試劑又怎辦?况且防疫政策變幻莫測,Leo接觸的基層家庭未能接收最新資訊,還停留在陽性後要等救護車送到隔離設施的做法。
為受疫情影響行業人士供飯
除上在家隔離的患者,餐廳3月開始為受影響行業人士供飯,如健身、飲食業,「我們會畀個飯你先,然後再家訪,看看有沒有什麼額外需要,如幫手搵工」。Leo說自己只是一個正常人,做正常不過的事,「他要呻你咪聽囉,他要你畀意見咪講囉,他不會問你借錢買樓㗎嘛。他要什麼?只是有人幫手看顧小朋友,搬屋有人幫忙,上到公屋要驗樓我們幫他睇,就係咁簡單之嘛,無飯食就找我們囉」。
不計成本盡幫 靠捐助撐過難關
明明是一間餐廳,但所關懷的對象、提供的服務卻遠超餐廳份內事。Leo說餐廳能夠接觸的受眾比慈善機構、政府部門更廣,找機構可能要填表審批,不是信徒又不會入教會,而餐廳則門常開,「衣食住行,住和行我們幫不到,太貴了,衣、著衫又不是我熟悉的事,所以就開餐廳,任何人也可以進來」。餐廳一直以來的信念是做到就做,幫到就幫,幾乎不計成本,最誇張時一個月蝕30多萬,Leo開業頭4年無支薪,現在也只有半薪。他計過盤數,餐廳餘下資金只夠營運到今個月底,「我剛剛才出完家書,即是給同事的信,跟他們說3月可能是最後一個月」。他說得輕描淡寫,這不是餐廳第一次陷入經濟危機,「這兩年同樣的說話我說過兩三次,但最後都無事」。開業時Leo本想餐廳能夠自負盈虧,有足夠生意額支持社關支出,但6年來多數都入不敷支,幸運地每當瀕臨結業時,總有人及時捐助,恰好夠撐過去。Leo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所以餐廳都把每個月當成最後一個月經營,希望力所能及內幫最多的人,「我們的信仰都講個盡字,盡力的盡,我覺得都已經盡咗,如果在這個時候結業,也沒有太大的遺憾,我們已經推晒所有(服務)出去」。餐廳取名嗎哪,嗎哪來自聖經故事,以色列人出埃及時,在曠野中沒有糧食,上帝賜給他們名為嗎哪的神奇食物,嗎哪每日只提供足夠的分量,不能儲存過多,不然會腐爛。Leo說,嗎哪的象徵意義是訓練對上帝的信心,記者則覺得,嗎哪也有如嗎哪餐廳在社區中的意義,可解基層的燃眉之急。
年少得志卻迷失 信教後建扶貧使命
原來在接觸基督教、認識嗎哪故事前,Leo判若兩人。他大學畢業後任職市場推廣,幾年後創業,生意一帆風順,28歲已擁有5間餐廳,還打算上市。那時的他年少輕狂脾氣差,「因為太後生有錢,又好像是自己一手一腳搞番嚟」。他找黑社會收數淋紅油、食軟性毒品,跟家人關係差,「我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用WhatsApp鬧人,跟住打電話鬧,再現場鬧,然後收錢,跟住走,再去蒲。譬如我生日,畀幾萬蚊去蘭桂坊開幾張枱,不是別人請我食飯,是我請人」。後來他因為打籃球,認識教友而開始返教會,他跟教會到內地探訪,那時生意一落千丈,由一年千幾萬現金流蝕至負債百多萬,只剩下一間位於大埔的餐廳,也就是嗎哪餐廳。最初他一個星期工作7日,每日18小時,無糧出還要倒貼錢,「做到喊、抽筋,但慢慢多了人一起來做社區關懷工作,見到更多比我有需要的人」,餐廳星期日還會開放給外傭休息,「扶貧是使命,建立真正的關係是我想要做的事」。
比溫飽更重要的事
Leo希望以食物為媒介關懷社區,與餐廳的人建立關係。他逐個道來同事的故事,「Ivan叔啦,他中了風,成身紋身,但是一個好好的阿叔;入面高少少的叫宇宗,以前撈偏,信道教,有師父上身嗰啲,但現在在信仰中一齊經歷;這個賢仔就低能嘅,他一畢業出來有offer唔要,加入這裏,人工又低人咁多,萬四蚊做社工」。這都是他珍而重之的關係,不像風光不再後就不聯絡的生日會朋友,「真正的關係會在你跌倒的時候扶起你,無嘢的時候講笑,做嘢的時候認真」。還有隔籬桌正在吃飯的B媽,本來是無家者,後來到餐廳做清潔工,Leo幫忙處理過她跟子女的關係,「受惠人我個個都認識,不是個個都好friend,我都會畀佢鬧,但我幾享受這種情况」。比起溫飽,Leo認為與求助者建立關係更重要,「大部分人都是因為失去關係而去到嗰個位,無家者10個有10個,或者9個啦,都是有毒癮,可能跟屋企人嗌交,再吸毒;一係就吸毒,搞到跟家人嗌交,失去關係,覺得無人關心他,就放棄自己」;還有單親家庭、獨居長者也沒有親人關心。「物資要畀,但畀完之後要有after care,讓他知道有人理你」,所以在疫情變嚴峻前,餐廳很鼓勵求助者來餐廳堂食,有面對面接觸才能建立關係和互信,了解他們的生活和需要。
餐廳現在亦開辦英文補習班、婦女小組、中醫義診,源於與求助家庭聊天時談及的需要。故事由幫失智長者執屋說起,有天一名伯伯在餐廳樓下感到不適,餐廳員工送他回家,發現全屋塞滿高過人的垃圾,當中甚至有大小二便,他們幫伯伯清潔家居,「還有無家者做義工一齊執,無家者好乾淨,他們執嘢好叻,因為他們每3個月就要執一次,畀政府掃地影相」。餐廳義工繼而認識了附近的街坊,發現邨內有很多劏房戶,多數是單親媽媽和孩子,後來餐廳一下子多了20、30個小朋友來吃飯和玩耍。「我們找義工陪小朋友玩,發現小朋友原來是SEN(特殊教育需要學童),因為抗疫,加上住劏房,個個都過度活躍,無得放電,我們發現講故事和畫畫,他們會好專心,於是開始搞活動班,每個月跟他們去草地跑,或去農場搞生日會」。這些單親家庭都令他印象深刻,一名單親媽媽有3個小朋友,大兒子嚴重弱智,二兒子輕度弱智,小兒子過度活躍加自閉;一名媽媽從內地嫁到香港,老公包二奶說要離婚,但她還未有身分證,要獨自照顧兩個小朋友,等候領身分證期間不能工作,沒有綜援、公屋,老公又不肯簽字證明自己不會照顧孩子,小朋友不能領取綜援。由於孩子沒有內地戶籍,不能跟媽媽回內地生活讀書,「咁就找社署,社署說你將兩個小朋友送去保良局,你自己返大陸啦」,這名媽媽在餐廳吃了一年免費飯。
在灰喪中才有存在意義
Leo以嗎哪打開繁華都市內隱蔽的角落,見盡基層光怪陸離的遭遇,記者耳聽也覺無力,為什麼香港會有人落得如斯田地?「有位牧師安慰過我,他去過孟加拉救災,以前做宣明會,我問他,『你去到死人冧樓又打仗,咁點搞呀?』他跟我說,『你去到不會再問問題,因為已經夠多問題,你是去解決問題,你再問問題都無用,都無人答到你。』」記者想起最近又灰又混亂的抗疫生活,人人擔心染疫,搶購糧食、快測包,問題天天都多,質問香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或許已沒有意思。觀塘嗎哪餐廳2019年中開業後遇上社運,緊接是疫情,灰足兩年,但Leo說這樣餐廳才有存在意義,「灰的只是環境,我們好積極面對,餐廳照開,人咪照幫,飯就照派,工咪照返到最後一刻」。
環境無法控制,但我們或可調整心態,「你覺得他們好慘,但他們不覺得自己慘」,劏房單親家庭的小朋友照樣快樂,「他們比我們想像的堅強,如果香港打仗的話,生存到最後的一定是無家者,我同你死㗎喇,但我幾肯定他們不會有事囉,我要投靠佢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