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去年東京奧運,香港人看直播看得熱血沸騰。其中一場全城聚焦的賽事,是羽毛球男女混雙銅牌賽。代表香港的謝影雪和鄧俊文對戰日本隊,結果只差一點點,卻創造了香港歷史,雖敗猶榮。奧運過後,兩名球手成為明星,不但獲傳媒追訪,亦不時出現在產品廣告中,他們的故事亦漸漸為人熟知。兩名運動員並未因各方的關注而衝昏頭腦,繼續努力耕耘。去年底謝影雪先在印尼大師賽奪亞,再於西班牙世錦賽奪銅。謝影雪踏進三字頭,對運動員而言已不算年輕,屬資深選手。回顧過去20多年的球員生涯,阿雪如何看自己的努力?將來又有什麼打算?
阿雪童年的時候並無什麼明確的志願,就是喜歡玩運動,田徑、排球、籃球等等都玩過。最後情歸羽毛球,她說其實都無特別計劃,一切順其自然。而在這「自然」中,有其媽媽當最大的推手。那時家姐學芭蕾舞,謝媽媽推着BB車帶阿雪一同到體育館等家姐放學。其間有點無聊,謝媽媽便開始和朋友打羽毛球,阿雪就「逼住」在BB車上看着她們打。「我差不多識周圍跑時,媽媽會同我猜波。可能她學過打波,認識一些教練,就同我玩吓。媽媽膽粗粗詢問人家那些訓練班,又打吓。」大概6、7歲時,謝媽媽毅然問一個教練,可否收阿雪當青年軍。當時阿雪的年紀未達標,但教練又願意收她。「他叫我做一些步法給他看。那時我已經開始偷懶㗎喇,即是叫我做50下,我就做25下。但好彩他都肯收我(笑)。」從那時起,阿雪基本上每天放學就去練波。謝媽媽見阿雪如此有耐性,就更有心機陪女兒練波。謝媽媽自學羽毛球,卻很有天分。「其實我好細個時,她也有打一些區賽,攞好多獎。她是勁的,是有天分的,只是她30歲才開始打。她應該是一個運動健將來的。」這天分與興趣,似乎遺傳了給女兒,並發揚光大。
媽媽讓女兒自由選擇
年紀輕輕已開始大量訓練,當同學放學去玩時,自己要練波。某天,阿雪實在不想繼續了。「我都會厭倦這種生活。好想出去玩,所以中學停了3個月冇打波。」但她的教練沒有放棄,跟謝媽媽說阿雪真的有潛質,希望可以和她談一下,看看會否重拾球拍。阿雪玩過3個月後,亦認真思考過,發現自己確實喜歡打波,於是重啟訓練。「一重打,可能真的餓波餓了很久,重拾新鮮感,那段時間進步了很多,之後很快入到港青了。」就這樣,阿雪開始了全職球員生涯。可以想像那時候的香港,如果父母聽到孩子要當全職運動員,肯定反對多,支持少。然而阿雪的媽媽卻容讓女兒選擇。「由細到大,她給我的自由度是超級高,基本上我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她也不會逼我。即使轉了全職,我想如何她都容許。」同時,校長和同學都支持其決定,也令阿雪更一往無前。
兩度低潮 想過退役
在球員生涯中,有起有跌。其中一場很深刻的賽事,是青少年時期的一次團體賽。「那時比數13:20,我們落後,因為直接得分嘛,差1分就輸。那一場,是由13分追到刁時,然後勝出。這種經歷打完之後會覺得:嘩!好深刻。後來見到好多報道,講我們就算落後都可以追回,見到那種堅持的精神。」
不論對運動員或觀眾而言,逆轉勝往往最能扣人心弦。縱使落後,卻保持冷靜,一步一步追回來。其後阿雪在球場上都有好表現,持續奪獎或打入決賽。在外人看來,好像一帆風順,但其實她經歷過兩個低潮。2012年倫敦奧運後,阿雪想過退役。到了2013至2014年,表現更不似預期,直言當時信心跌落谷底。「不知道為何那時覺得打得不開心,好似樽頸了很久,沒有突破,如何努力都像原地踏步。那段時間好難捱。」另一段低潮期是2018年。阿雪累積了不少傷患,其中甩骱問題是最大困擾。「2018年我左手甩骱。2018年成績幾好,亞運和世錦都攞牌。但年尾整親膊頭,那段時間好驚,因為我成日甩骱,那個陰影好大。就會覺得:死啦,還可不可以打到波?因為我發力都好驚。那時,都有半年左右,好懷疑自己。」可以想像假若當時無法克服,就不會見到東奧時的「鄧謝配」。
尋回失落的信心
走出2013年的低谷,除了靠自我鼓勵,也靠教練和身邊朋友支持。「他們都好支持我,鼓勵我不要放棄。可能現實一點講:不要以為出來教波就好舒服,比打波還要辛苦。都令我覺得也可能是這樣,可能現在面對的困難,自覺好困難,但其實換個角度看,又並非真的如此難,可能要轉換想法。尋求突破而言,其實可能一過到,已經是另一回事。雖然好難捱,但有時在捱的過程中見到有進步、有希望,覺得可以做到。」至於克服傷患,不是靠什麼奇蹟或戲劇性的熱血事件,而是靠一日復一日的練習,尋回失落的信心。「真的每日練習。那個信心建立不是只靠催眠自己,真的每日做物理治療,不停地練,不停操、不停操。信心是基於肌肉保護好了,信心就愈來愈多。同自己講:每日做啦、每日做、每日做。不要理會今日打不打到、發不發到力,總之就做、做、做,真的堅持。不要懷疑自己,其實也有點自我催眠:不停做就會好。不停同自己講。堅持每日做復康、力量訓練,信心就慢慢回來。」
我記起讀研究院的第一堂課上,教授叫我們看一篇論文,題目為The Mundanity of Excellence(〈優越的平凡〉)。社會學家Daniel F. Chambliss研究美國游泳選手如何能夠成為奧運精英。他發現與一般人想像的不同,這些選手並非天賦異稟,訓練也沒有超人類的項目。他認為這些選手成功之處,在於不斷做。雖然看似是平凡地做,但就是不斷做,令訓練變成生活一部分。沒什麼人會突然爆出來,都是在背後一步一步走向頒獎台。聽到阿雪講述如何走出低谷,我就不期然想起這篇文章。運動員之所以是運動員,可能就是因為她們比一般人更努力、更堅持。
備受關注,有壓力?
走到東奧,與獎牌只有一步之遙,很多香港人都已經非常興奮。阿雪坦言當時心情很複雜。「好複雜……好複雜。那個已經超出了我們預期,但又差獎牌一步。又好開心,又好……我都不知道怎樣說,真的好複雜。而且那是教練最後一次帶我們出賽,心情更複雜。都會失望的,覺得最後的結局有一些缺陷。」盛會過後,香港人前所未有地關注運動員的動向,甚至有人追星。阿雪身在其中,覺得有如此轉變,值得高興。「都好開心,因為這麼多人關注。以前會覺得,為何香港人會關注運動員?可能因為她/他靚啦,可能因為身形好、好睇,即是只用眼看(表面)。我覺得過了今屆奧運,他們開始真的懂得欣賞運動員,專注他們在球場或劍道上的表現,而不是再講外貌。我覺得這方面不同了。」由沒太多人認識到街上有人認得,會否覺得多了壓力?「都有少少,因為我平時可能比較豪邁……點講?(我:爽朗?)係喇,又粗粗魯魯咁樣,有時都要收斂少少,以免嚇到人。都有少少壓力(笑)。」
不過阿雪確實是專業球員,壓力並無影響她在球場的發揮。「都驚自己會否因為奧運之後,這麼多人關注,而有壓力,有一刻如此想。但我覺得:你咁樣諗,就會死㗎喇。而且教練都同我們講:Enjoy the game。所以每次落場,就只想打好場波。不會去想個camera在哪裏影着我們,並沒想這些。好彩我同鄧俊文都是叫做承受到壓力的運動員,所以會好一點。見到有些運動員,多了關注後,好有偶像包袱,影響發揮。我覺得真的要保持初心。我們本身因為鍾意打波而打波,不是為了香港市民鍾意我們而打。就算你鍾唔鍾意,我都一樣係咁打。不想太多別人嘅睇法,做番自己。」運動員在場上奮戰,會覺得她們要為港爭光。但要她們背負這樣沉重的責任,難免又會增加了壓力。阿雪以前好少覺得自己是為香港而戰,奧運過後,她確實見到有人從自己身上得到力量。「不單是運動上,還有學業、什麼都好,真的好沮喪時,我們可給予力量鼓勵他們,好似多了一份使命感去打。是有壓力的,但我覺得我們可以承受到,咁就ok。」
想做想學的事
正如上述,阿雪2012年已想過要退役。但10年後的今天,她還站在球場上。她笑言其實真的好想退役。「我是個好貪玩的人。因為打波和容易甩骱,不可以玩水上活動。好多年前玩水上活動,已經甩過一次骱。那麼我不可以玩水上活動、不可滑雪、不可溜冰。因為我有責任不令自己有意外。經常出外比賽,好多東西都想學,覺得自己用了30年只專注在羽毛球上,所以其實好多時都想,可以學習其他東西、去玩等。即是30歲雖然都還可以玩到,但可能過了狀態最fit的時候。」而如此貪玩的阿雪依然繼續打,同樣因為知道狀態最fit的階段,過了就是過了。「我覺得羽毛球呢啲,過咗就冇。我難得可以在這事情上做到成績,難得做到這個level,不想浪費自己。」
開一間pet friendly café
阿雪講過她不是很有計劃的人,很多事情都是順其自然。即是如此,她也想像過退役後的生活。如果有留意阿雪的社交媒體,一定知道她是愛狗之人。去年世錦賽的其中一場賽事勝出後,阿雪特別向天飛吻,把勝利送給兩年前同日離世的愛犬Wuwu。至於另一隻愛犬啤啤,訪問當日亦有現身。阿雪想過退役後的其中一個心願,就是開一間pet friendly的café。「要學咖啡,學整嘢食。都好想快啲可以學。」另外她想過做教練,幫助後輩,打出好成績。「因為我細個都不是有錢,但都出到來。其實好多人對運動員有誤解,覺得係有錢先做到運動員,但不是這樣的。我那個年代那個項目,好多都無錢,屋邨出身。某些項目是有的,但羽毛球一定不是。都想可以幫到新一代年輕球員,尤其機會不是很大的年輕人。」我們會否在巴黎奧運見到阿雪?可能連她自己都未有計劃。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阿雪仍然會繼續打好每一場賽事。往後,香港羽毛球選手亦繼續在國際賽事上努力奮戰,大放異彩。
後記
運動員平時會做什麼?其實和一般人一樣,都會看戲睇劇,放鬆心情。阿雪近排就在Netflix看了Don't Look Up這套政治諷刺電影。劇情講述美國一名科學家和研究生發現了一顆彗星即將撞地球,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向總統報告,總統只關心選情和稀有能源;在大眾傳媒公開,卻引起反撲,指摘他們說謊。另外要說的是,啤啤非常乖,訪問當日,牠坐在旁邊,無扭計,很有耐性,靜靜聽我們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