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城市:是誰在偷渡? 從偷渡北上看黑工問題

文章日期:2022年03月20日

【明報專訊】自上月內地揭發有15人從香港偷渡到珠海後,陸續有零星偷渡者被捕,深圳和中山近日爆疫,矛頭也指向偷渡港人。據內地披露的偷渡者資料,他們主要為於香港暫住的中國內地居民,但兩地輿論仍不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感嘆。值得細問的是,他們為何要取偷渡一途回去?疫情下何以來港「暫住」?

疫中限制入境 偷渡來港者增

要回答上述問題,從入境處近兩年的數字和行動可見端倪。政府在2020年1月起,先後關閉多個口岸,但同時被拘捕的非法入境者數字及非法勞工人數均攀升。在2020年的被捕黑工中,非法入境者由以往佔約3%至4%升至23%。據入境處行動研究組分析,以往黑工主要以訪客身分如雙程證、探親或商務簽證來港,另一類是水路偷渡。隨着香港收緊入境限制後,更多人採用後者。

另外,研究組解釋非法勞工曾在2020年驟減,是由於按摩店及食肆等受防疫措施所限,縮減人手,但被捕的清潔業黑工則由2019年的3.6.%升至2020年的6.8%。他們估計疫情令人手需求增加,特遣隊行動也按地點和工種變化調整,曾到停車場及工廠拘捕非法清潔工。而綜合本地及內地媒體報道,近月偷渡離港者的目的地為郴州、廣州、惠州、深圳、佛山和東莞等,估計因水路來港、沒法循正途回去;有人為省卻內地千元隔離費用;有人擔心染疫被揭發、且要支付高昂醫療費。

薪酬較本地人低近半 遇險難索償

黑工一般因拘捕或工傷意外才被揭發,具體數字難以掌握。工業傷亡權益會總幹事蕭倩文偶有接觸黑工個案,但均是該會主動跟進嚴重或致命意外後,才知悉事主身分,與其家屬接洽。去年曾有一持雙程證人士,因香港疫情未能返回內地,由於要照顧在港家庭的支出而到地盤工作,卻從高處墮下身亡。她指事發後,入境處一般會起訴僱主,故不難釐清僱傭關係,但黑工沒有勞保,僱主要負責賠償,勞工通常要控告僱主,若僱主破產,就要申請僱員補償援助基金,最少要5、6年。如查明僱主疏忽,黑工也不能就此申索。「黑工家屬有權申請法援,但訴訟要好多證明文件,始終兩地文件往來繁複,如要他們來香港處理,亦會拖慢進度。」入境處稱香港的經濟誘因,誘使黑工在疫情下以不正當途徑來港。據蕭倩文所知,現時黑工人工比本地人少三分之一至一半,不少交由僱主扣除食宿後,將薪金寄到鄉下。她也聽聞有人偷渡回內地,「內地防疫嚴,見到香港鬆散,走是人之常情。他們明顯是在香港逾期居留,政府不作為,為何不查證怎樣偷渡?告他們非法居留?」

兩地基層薪酬差距大

近年報道常說內地與香港薪酬待遇拉近,黑工於疫情下來港,有何誘因?嶺大文化研究系講座教授潘毅長期研究中國勞工議題,近年涵蓋香港,亦知悉有內地黑工於地盤和酒樓等場所工作。「(以為內地薪酬高)是對中國大陸很不了解,只要看農民工的收入,就立刻明白他們為何會來。」內地人工漲升的行業只限高科技和網紅,還有外賣平台工作,而平台僱員的處境與香港的相似,是以長工時換取高收入。她指近年內地基層勞工如製造業、服務業,薪酬因疫情幾近停滯,例如受工廠停工、封城措施影響,「最近深圳封城,貨物出不了,工人完全停工」。出口相關行業尚算穩定,內銷行業則因內需減弱而受挫。

「第二個原因,是無論工資多高,與香港都有大段差距。」兩地的基層勞動環境均多年未見改善,但全國農民工月入約為4000元人民幣,折算港幣後仍與香港美容和清潔業等人工相差一倍。她說不獨香港,中國農民工也會隨中資機構到海外打工,如建設港口和鐵路,「來香港尷尬的地方,在於這是非法行為」。疫情反不見得是阻力,儘管內地省市間有疫情差異,但未見明顯影響勞工流動。她認為值得認真探討的是,這些「非法來、非法去」的人為何存在?究竟這些崗位是在香港缺人,抑或僱主只想出低價?雖不覺香港有相關研究,但她認為先由相關行業僱主入手,應不難追查。

誤聘黑工 向入境處「自首」

清潔公司經理S(化名)分享:「細公司及散工用黑工和假身分證非常普遍。」近月投標後,他始發現上一手僱用的全為黑工。此項目樓高27層,有會所、停車場及3層高商場,有8個日班及中班清潔工,在行內屬「細盤」,「大盤」的人手則可有數百人。除非法團要求,不然新公司中標後仍會聘用原班勞工,酌量提高薪酬。投標前同事會到現場了解清潔工薪酬,決定投標價,「同事這時不會立刻問人取身分證」。日薪的市價通常逾500元,但他們約為470元,他估計是因現金出糧關係,故未有懷疑是黑工。中標「入場」後,工人遲遲不肯交出身分證,要S於開工前一日嚴正要求才交出,S查證身分證是偽造後,立刻以高薪另聘人手。本來投標價的盈利為3%,後來變成倒蝕。

行內「大行」指有上市公司背景如時運、力新等公司,S指大行甚少「中招」,因面試時會先查看身分證,再由人事部查核,而強積金和銀行戶口等亦有助辨認。他記得未設強積金前,因人事部入職審查需時,他曾誤聘黑工,到人事部發現時他們已開工一天,唯有向入境處上報「自首」,處方事後保留追究其公司的權利。另外,大行為增加市場份額,有時會到細盤投標,故他便不幸遇上黑工。一般而言,工廠大廈或單幢樓宇聘用黑工的機會較大,因只需三兩人手,法團以低價為上,與小型清潔公司合作多年,不會起疑。

問題根源:人手短缺+外判制遺害

身兼清潔公司主管的清潔服務業職工會會長黃迺元說,清潔行業本是新移民和少數族裔的「職場搖籃」,即使行內人也較難觀察有多少黑工滲入,「我不會說(黑工)普遍,但久不久會有」。他相信政府對承辦商要求嚴謹,非政府外判服務承辦商或較易聘請黑工,主因是人手短缺。在疫情下,許多公司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工友因確診或檢疫缺勤,人手極度緊絀,令更多僱主犯險。另外,在外判制度下,承辦商要依足合約「交人頭」,為免罰錢,衍生更多臨急找散工的需求。「湊人頭」做法是外判制度的遺害,「十次有九次都是夠人頭就付錢算數」,管理方式僵化,沒法按現實環境應變。他說由於本身待遇差,黑工滲入的問題並非影響本地飯碗,而是要正視行業缺人的根源,才可杜絕非法勞工。清潔工薪酬低、風險高,「長期受剝削,嚴峻時更沒人來做」。他笑言葵涌邨圍封時,曾有人開出1500元一天,按平日最低工資37.5元計算,工時為10小時的話,即平日的4倍。

黃迺元在面試時曾見過手工粗劣的身分證,有懷疑便不會聘用,亦有人事部把關,「如果說公司全然不知,前線員工失職,就難說得過去」。行內雖有專門幫忙聘用散工的「雞頭」,但會先經清潔公司審核,故他指公司責無旁貸。現時已有針對聘用不合法受僱人士、沒有查閱求職者的身分證或有效旅行證件的刑罰,黃迺元認為可再加重,以阻嚇外判承辦商。另一方面,物業管理處有查核清潔工證件之責,業主立案法團也是聘用清潔工的一方,S認為二者都應具備辨認證件的基本知識,「如果兩者都有刑罰責任,世界會更好」。

盼入境處增查核方法

入境處雖有核實身分證的網上服務,但S試過並無回音,他指行內會利用網上工具查證,但黑工也漸懂得使用,以製作假證。他建議入境處設立有效查核渠道,讓公司上報收到的身分證,保障自己,「查到可以入職就放心,不用犯法和自首,猜要不要告我」。二人都有上網學習鑑別身分證的知識,期望入境處多提供相關資訊,以免公司誤墮法網。S指有不少工友因要符合公屋門檻或逃稅而要求現金出糧,這令僱主更難分辨黑工,政府可仿效外地以醫療保險綑綁支薪方式的做法。

解決方法:輸入外勞?提高薪酬?

眾人都說黑工問題背後是人手不足。S期望清潔業可合法聘用外地勞工,增加競爭。他指本地員工表現良莠不齊,不理勸戒,抱着東家不打打西家的心態,他經常成為投訴的磨心;而外勞只需提供宿舍,表現亦較佳。既然本地人不想入行,不妨依照新加坡和澳門引入勞工的做法,後者規定了公司的本地人職位比例,「本地人只做後勤,工作量低。為何不參考,讓港人做些優厚、少些工作量的工作?」對於扼殺本地基層生計的擔憂,他指應由政府增加保障,「不應再要阿婆拾紙皮,應給他們福利。這令社會更好」。 

黃迺元恰恰相反,極反對低薪聘請外地人,「如果這樣做,這個地方健康嗎?是否要這樣剝削下去?幾多行業因這做法萎縮?他們(支持引入外勞者)期望工友再賤視自己,連最低工資都不要」。除了外判制,價低者得的投標制度,亦助長清潔業僱主壓低成本。他說唯有從大眾對清潔行業的觀念着手改變,疫情是正視清潔工作風險和重要度、提高薪酬福利的契機。如一個行業要靠非法勞工填補空缺,「要檢討是否出現嚴重的酬不抵勞(underpaid)」。

潘毅也認為疫情是契機,「今次看得比較清楚,院舍等厭惡性行業難找人。會否考慮合法途徑聘請外地人?就不會出現水路來、水路去的情况。這其實反映市場需求」。她認同要先維護本地就業市場,但覺得香港的保護政策不統一,像大學教職員或高薪工作,簽證門檻不高;但低薪勞工職位則較封閉。「正常做法是,本地找不到才容許往外找。無論高薪低薪,有人才就應先照顧本地人。」她近年專注香港青年就業與貧窮問題,見到職業錯配,即他們始終想找與教育水平相配的工作。相反,內地農民工有2億多人,多受職業或中學教育,「較願意擔當厭惡性工作,香港年輕人較難接受這些職位」。

本地勞動市場全面開放會是什麼光景?大概會像深圳。潘毅指十多年前,外省勞工被認為是搶飯碗和拉低薪酬,但經多年融合後,現在當地人與外省勞工的分歧已不復見,大家都面對同等競爭。據她觀察,勞工政策的討論數以年計,目光要放到疫情以後,建議現階段應做完整的研究報告,查明部分行業有否引入外勞的需求,「健康的勞工政策討論,應該先減少本地公眾的憂慮」。

【黑工來去篇】

文˙ 梁雅婷

{ 圖 } 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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