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那天,我一頭蓬鬆亂髮坐在髮型屋等候「清凌」(清理凌亂,哈!),耳邊是髮型師和客人的閒聊,由疫情慰問到移民告別,上演一個個香港人的故事,但我盡量閉起雙耳,揭開手上的書《阿祥奇遇記》,是再生勇士羅偉祥的口述自傳。58歲的羅偉祥,祥仔,不幸在3月17日病逝。書本的序言寫到:「面對命運反覆,受無力感所困的人,願閱此書,授你重奪命運自主的勇氣。」
祥仔1963年出生,分娩時在媽媽的肚皮下缺氧一分鐘,自此患上先天性大腦麻痹症,除了左手兩隻手指外,四肢皆難以動彈。可憐的他早年喪父,媽媽獨力撫養幾兄妹。家裏買不起輪椅,又怕祥仔睡牀跌倒,所以日日夜夜都讓祥仔生活在地板上。祥仔形容自己像蛇一樣爬來爬去。
「每天早上母親均會預先煮好兩盆飯,讓我睡醒後自己爬過去吃。可是,以往七層大廈衛生欠佳,因此那兩盆飯總會吸引老鼠圍着團團轉。年少的我初時亦覺害怕,但後來也慢慢習慣了,更將此視作一種遊戲,樂此不疲地與老鼠們搏鬥。由於每天我也是孤零零一個,沒有人可聊天,所以及後我更發展到把所有快樂與傷心都與老鼠們分享。」他沒有自理能力,那時亦無尿片,大小二便撒滿一地。母親每晚八九時回家,第一件事便替他洗澡和洗地。
與老鼠和大小二便活着的童年
我想像那畫面,一個嚴重傷殘的小朋友在地板上與老鼠和大小二便活着。他說日間實在百無聊賴,便會爬出走廊望天打卦,但舊時人迷信,覺得他生成這樣必定是家中上一輩子作孽,所以鄰居都不喜歡他,經過時總會有意無意踢他,小孩更會向他吐口水。但他還是像蛇一樣,爬出走廊望望,但走廊有石屎圍欄,趴在地上的他根本無法看見風景,只能望見頭上的一片天。他說:「年幼的我會問天,為何上天選中我?」
他說這些日子足足11年。直至11歲,那年的炎熱夏天,他哥哥忽然提出揹他到樓下逛逛,而這是他11年來第一次落樓(看到這裏我要吸一口氣)。因為家裏連電視也沒有,所以他從未看過汽車,從未看過高樓大廈,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世界了。那天哥哥更帶他到冰室,喝了人生第一杯紅豆冰,他說:「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杯紅豆冰的香甜!」
從地板掙扎到學校
可能上天憐憫他了。祥仔12歲,經人介紹,再經200人的競爭,成功考入特殊學校。他說那六七年的寄宿生活令他變得樂觀,他見到有些人情况比他好,有些情况比他壞,而他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世上唯一一個殘疾人士。他享受讀書,而且學校分配了一部二手輪椅給他,他勉強地一下一下推着輪椅,終於有丁點兒的「自主」了。
無奈他到19歲便要離開特殊學校,又回到家裏,他形容是「打回原形」,又這樣過了無數的寒暑。直至他28歲,義工見他一直努力自學英文,便鼓勵他考會考。他開始天天練字,左手綁一支筆,然後用唇頂着筆,一筆一畫地寫,由朝練到晚,練至滿頭大汗。最終他英文(課程乙)考獲E,佳績甚至獲記者採訪登上報紙。他滿懷自信,決心自立,但他拿着英文及格的成績四處求職不斷寄信,卻總是石沉大海。那個趴在地板的祥仔,明明靠左手兩隻手指掙扎到高處了,卻要狠狠跌下來,那才是最痛。於是,他用尋死的心,登陸月球。
人要有一點上月球的精神
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天,祥仔29歲,他說在家中找不到出路,突然很想去同學曾經推介的梅窩銀鑛灣。他決定獨自出走,帶着全副身家310元出走,但他明明是一個無能力「獨自」的人。他出門開鐵閘都要請路過的鄰居幫忙,每向前行一步都要央求好心路人推輪椅,甚至連上的士都靠仁慈的司機抱孩子一樣抱上車,但他就是厚着面皮求人。在路上有人推了他幾步便走,他再乞求其他路人,求了數不清幾多十個人,走了數不清幾多段接力賽,他說死在路上也要去看梅窩。
他最終來到銀鑛灣。那長長的海灣,浪濤撲上來又退回去,撲上來又退回去,無休止。他在樹下看海看了良久。他在口述自傳中說,原本這趟旅程打算「一去不返」的了,但他竟由石硤尾南山邨成功來到,過程中沒有他想像的凶險,沒有人踢他吐他口水或推他落海,原來很多恐懼只是他的想像,他說:「我再次確立原來我的決定真的可以改變到我自己,而這一天也改變了往後的我。」
「麻煩冲一冲水。」啊,這是髮型屋師傅跟我說。我躺下洗頭,望着天花板,想像祥仔小時候在地板上生活的視覺。記得他曾受訪說:「人真的要有一點上月球的精神才成。」對他來說,梅窩之行是一趟登月之旅,個人一小步,生命的一大步。
祥仔在梅窩之行後,幸運地找到包裝工場的工作,因為略懂英文負責文書和行政。他說月薪800元,儲了四五年,終於買到第一張電動輪椅,不需要再靠人推,可自由出入。但包裝工場後來轉為庇護工場,祥仔工作了11年後離開,然後開始了保險經紀的生涯。初時他每日向鏡子練習8小時,「我是羅偉祥,我代表XX公司向你講解保險計劃」,到後來年薪有30萬,更試過成為保險業導師,指導新人。他說:「曾試過快速記住講場內二百個新人的名字,他們無不嘖嘖稱奇。」
不卑不亢,平等的權利
前立法會議員張超雄說,最佩服祥仔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張超雄2月出獄後一直低調,還在沉澱牢獄中的痛苦,但因為祥仔病逝,二話不說便接受訪問。他說祥仔離開庇護工場,是嘗試用生命活出自主,「祥仔就是知道有自己一份工,一個真正的崗位,而不是一個接受服務的人。他不要這種憐憫,不要這種施捨,這種是一種獨立自主的精神」。
祥仔也曾受訪說,當年他乞求路人推輪椅推到梅窩沙灘,是靠人可憐靠人同情,但殘疾人士本該有權走上暢通無阻的道路,不卑不亢。他在保險業工作5年後大病一場,之後便投入義工和政策倡議的工作,希望在制度上,讓殘疾人士獲得平等的權利。
他之後加入「路向四肢傷殘人士協會」,先後擔任正副主席,多年來成功爭取「嚴重殘疾人士照顧者津貼」、殘疾人士乘車優惠、無障礙交通等。那個被鄰居吐口水的祥仔,長大後獲獎無數,包括2001年再生會「十大再生勇士」、2006年香港特區政府「MH榮譽勳章」、2011年香港紅十字會「香港人道年獎」等等。
路向四肢傷殘人士協會現任主席嚴楚碧說,祥仔去年身體轉差,多次出入醫院,但他仍掛心政策,例如疫情期間殘疾人士打針的問題,還有很多會員近年更難聘請外傭照顧,要臨急找院舍或入醫院,這些都令祥仔擔憂。她說祥仔無論身體幾差都會勉強出席活動,「佢成日話自己好多嘢未做,好多嘢未做。他仲好想同政府溝通。一聽到政府有倡議的會議,佢幾辛苦都捱過去,佢係呢一種人」。
每星期探訪祥仔兩三次的義工Elaine說,祥仔的死是疫情悲歌,她說祥仔3月初曾經有呼吸困難,需召喚救護車,但救護說要22小時後才到,祥仔見醫院已瀕臨癱瘓最終放棄入院,之後終在3月16日送急症室昏迷,17日凌晨便離去了(祥仔的安息禮將於4月18日早上坑口聖安德肋堂舉行)。
髮型師的故事
我跟髮型師感嘆,這疫情摧殘了多少頑強的生命。她坐在我身邊剪剪剪,笑說天天罵政府罵得聲音沙啞。她說九十幾歲的父親,2月尾跌傷入明愛醫院。那段時間,正正是急症室爆廠,大批老弱病人在寒風凜冽中露宿街頭。老父在醫院打電話給她,說肚餓肚餓。她立刻買食物到病房,但不准進入,禁止探訪,只靠醫護進出才能送進去。她幾天後才知道老父鄰牀染疫,病房嚴密隔離。父親四面被圍布簾,想下牀卻被綁起,一日三餐大小二便困在牀上。她問護士,父親入院時還算食得走得,有自理能力,但現在竟被綁被困?她知道向忙得發慌的醫護發脾氣於事無補,但她實在難過。醫護只答說,所有病人均如此安排。她說父親餓了餓了,醫護只答說,吊鹽水不會餓的。
女兒頭幾天還收到父親電話,後來可能電話無電了,音信全無。她天天上醫院碰運氣,送叉電問情况,但醫院說必須隔離14日,必須。到第10日,醫院又突然大遷徙,大批病人出院,老父被送回老人院。病人湧回到院舍,院舍又爆疫了,父親回到老人院後第三四天確診。職員見送進房間的食物和水幾天也原封不動,知道情况危急。最終禁止探訪差不多兩年的老人院,酌情處理,讓女兒來照顧。
女兒終於見到父親了。她說老父被嚴密隔離,沒人敢來清潔餵食,甚至沒人敢來開一扇窗。她見老父虛弱在牀,沒什麼反應,也作了最壞的打算,但始終,她盡力開了窗,讓陽光讓空氣進來,清潔房間,餵粥餵水食藥,吃兩啖便讓老父睡一睡,再扶起他多吃兩啖。過了幾天,父親開始有起色,父親開始有生存的意志,慢慢吃多一點一點。漸漸,人便活過來了。
再生的勇氣和力量
我不認識祥仔,也不認識髮型師的父親,但他們都是真實的香港人故事。《阿祥奇遇記》的序言寫到,希望此書能令人「重奪命運自主的勇氣」,祥仔的勇氣究竟從何而來?他說是自小為他清理地板大小二便、自小用瘦弱身軀背着他爬樓梯上學上考場的媽媽。祥仔說他積極做人,獨立自主,無非是不想辜負她,無非是不想成為她的包袱,報答母親,是他工作最大的意義。
好老套,但一切都是愛,帶來再生的勇氣,不論是祥仔,抑或髮型師的父親。無論在如何艱難的環境,不見天日,被困被囚被隔離,望愛仍能帶來勇氣和意志。「看人類即使渺小,誰在說,我愛你那刻,情存萬有,才是美妙。」
後記:我發夢教朋友的太太「愛之煉金術」,要她相信夢想很快成真,並仔細想像,那情景那對話那擁抱,愈細節愈好。愈強大的信念發放愈強大的信號,宇宙收到call便會讓天地萬物幫忙。我說完都覺得像邪教。她隔了很久回覆我,說希望丈夫變大隻仔,並傳來一張丈夫變大隻肌肉男的合成相片……果然好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