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輕的時候,我聽說2000年前後在中國的知識界有新左派、自由派的爭論,但卻不甚了了。為了一窺中國知識分子在討論什麼,曾經有段時間我會訂閱「共識網」(已關閉),到現在也有訂另一網站「愛思想」,但這些網站的資訊都非常多,要完全跟上實在十分困難。
直到兩三年前,我遇上Reading the China Dream這網站。它每兩周更新一次,每次翻譯3至5篇中國知識界的文章成為英文,並以電子報方式發給訂戶,方便讀者查閱存檔。網站把中國體制內的知識分子分成幾類,包括自由派、新左派、新儒家以及其他,列出百多名知識分子的名字及他們的文章連結,並以不同主題(像「民主」、「特朗普」、「意識形態」、「新冠疫情」等)把文章分類,讓讀者按需要尋找資訊,瀏覽起來相當方便。對於能讀中文的我來說,譯文不是重點,反而網主幫忙挑選文章、在譯文前的導讀等,才是這網站至為精華的部分。
究竟在做這種吃力不討好、廣東話叫「揼石仔」的工作是誰?他為什麼「好睇唔睇」要睇中國夢?中國體制內知識分子與國外的知識分子有什麼不同?帶着這份好奇,我與遠在加拿大的網站主人、蒙特利爾大學(Université de Montréal)歷史系的Prof. David Ownby做個越洋訪問。
s:sunfai O:Prof. David Ownby
s:Prof. Ownby,你是怎樣走上中國研究之路?
O:我雖然在加拿大生活了30年,但其實我在美國田納西州一個小地方長大。年輕時覺得生活有點無聊,進大學後想找一個國家開展自己的研究。當時是1976年,蘇聯的研究已有很多人做,歐洲我又覺得有點悶。當時的中美關係還沒完全正常化,我對這國家(中國)有點好奇,故開始學中文想了解它。剛巧學校旁有家中國餐館,有位侍應來自北京、操着比較正統的普通話,讓我有機會練習口語。如果他是來自香港,可能我的命運又不一樣了。
畢業後我在旅行社工作一段短時間,再考進哈佛大學念碩士及博士。開展學術生涯後,我首先研究的是天地會,花了10年,之後又研究過中國民間宗教。
想了解中國知識分子 緣起那本中文書
s:那你是如何開始對中國體制內的知識分子感興趣?
O:那是10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在溫哥華開學術會議,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的許紀霖教授也在,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當時他送我一本他的著作,是關於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的。回程飛機剛好我沒其他讀物,便打算拿來翻翻,如果不好看就睡一覺好了。
沒想到那本書非常好看!我是做中國研究的,故我也讀過很多中文書。可能和我研究的領域有關,但在許教授這本書之前,我真沒讀過那麼好看的中文書。然後我想,不可能我那麼幸運碰到世上唯一好讀的中文學術著作吧?那意味着應該還有很多類似的優質文章與作品存在於中文世界。與此同時,如果我作為一名中國研究學者也不知道有這樣的書,那西方其他學者應該也不大知道,更不要說社會大眾了。
透過許教授的著作,包括其中的線索如註釋及書中提及的名字,我初步對中國當代知識界有了認識,並沿這些線索閱讀更多。我開始翻譯許紀霖教授的一些文章,於2018年匯集成Rethinking China's Rise這書,得到不錯的反響。自從讀完許教授的第一本書,我就有把更多中國知識分子的文章翻譯成英文的想法,覺得那是很有價值的事。
體制內思想大問題 有限制也有空間
s:為什麼你對體制內的知識分子感興趣?他們有什麼重要?
O:外界過去有個刻板印象,覺得中國的知識分子只有兩類,要不是完全只聽政府的,要不就是異見人士、流亡海外。在閱讀許紀霖教授的書前,我也有類似看法。但經過那麼多年閱讀、以及翻譯不同知識分子的文章後,我清楚知道這種刻板印象頗有問題。
因着改革開放,中國已變得十分多樣化,包括思想界,這可能是鄧小平意想不到的副產品之一吧。西方把中國看得太簡單了,但事實不是這樣。中國的知識分子,包括為數很多的體制內知識分子,在做很多的思想工作,討論很多大問題。沒錯政府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但不等於社會、知識分子就全盤接受。我觀察到他們針對很多問題都有不同意見、激烈討論,包括如何看待民主、中美關係等。
官方的立場、意識形態已有自己的傳播渠道、也有很多人研究,異見分子在西方也有不少關注。反而這批身在中國,對政策、民意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得到的關注卻很少,我想把精力專注在這領域。
s:你的網站叫Reading the China Dream,對你來說什麼是中國夢?知識分子的關注在哪方面?
O:中國夢既是一個政治口號,但它同時與中國崛起有關。中國自2000年起變得更強大,而當時蘇聯已不復存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也觀察到西方的諸多問題,比如2008年的金融危機、英國脫歐、美國近年的撕裂及政壇困局等。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中國很可能真的會成為世界數一數二的強國,但它的內容是什麼?它有什麼思想問題要被討論呢?
過去很長一段日子,中國知識分子是通過西方引進的思想來看自己的問題,比如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等。但現在他們意識到可能這樣並不足夠,那應怎辦?中國究竟走過什麼的道路?未來要往哪去?這些問題都是要急切回答,故也有很多討論。
我認為很多知識分子因着「中國夢」或中國崛起,很認真(sincere)的在想以上的思想問題。當然當中也有一些比較國粹、自大的人物,但大部分我認為都是在認真思考與辯論的。
s:據你觀察,體制內的知識分子有什麼特點?他們跟西方知識分子有何不同?
O:我覺得他們與西方的知識分子差別沒那麼大。他們也很聰明、很有能力。當然他們有受限制的地方,有些題目不能觸碰,需要對官方表達出某種尊重,或者利用官方的話語來說自己想說的話。英文有個說法是「The fact that they cannot say everything they want to does not mean they cannot say anything at all」,他們擁有的空間比想像中大得多。
此外我發現中國體制內的知識分子與國外、西方的互動十分頻繁,加上中國把很多西方著作翻譯成中文,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尤其是對美國的認識,比起我們對中國的認識多得多。
我辦這網站、做這些翻譯的目標之一,就是希望西方的讀者能看到中國的多元性與複雜性,中國存在着一批有思想的人,更人性化的去看中國,也讓這世界變得更人性化,說起來有點理想化了……
s:不會呀,這很重要。你的網站有很多不同內容,有哪些題目你特別關注?
O:確實有很多題目都特別值得關注……有段日子我突然注意到,我翻譯的文章大多是由將近退休的漢人男性所寫,故我會很有意識的去找女性知識分子的文章。但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因單看名字有時很難分辨作者性別。另外我也關心年輕人的題目,會想找年輕作者,而我注意到像許紀霖這樣的老師同樣也在關心年輕人……
微信中打撈 一年翻譯逾2000頁文章
s:不同年代的學者有差別麼?
O: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發現像項飆、施展這些年輕一輩的學者,雖然他們的立場不一致,但相比像許紀霖、秦暉那一輩學者,有很不一樣的面貌。他們成長於改革開放的年代,對文革沒多少印象。他們很少談政治,有可能是不方便,但也可能是因為世界觀不一樣。
老一輩學者很受西方經典著作影響,但年輕一輩的學者相對少談那些經典,卻擁有更國際化的視野。他們雖然不談宏大的政治,但像項飆會談「把自己作為方法」,談改變的基礎是自己,談從日常中去介入(engage),談community、共同的生活。你可以說是非政治化,但也可以說是在談另一種政治。他們不想放棄,而是在尋找另外的希望。
s:我很好奇,你如何在海量的信息中尋找要翻譯、推介哪些文章?你的工作量大嗎?有沒有助手?
O:最開始閱讀許紀霖的書給我很好的基礎,讓我對中國知識界有了基本認知。我的微信上訂閱了約50個頻道或公眾號,都是和這些話題有關。我每周會翻閱這些信息三四次,以尋找有趣文章。我已閱讀這領域的文章超過10年了,這些鍛煉會讓我做得快一點。我會盡量持平地挑選文章,但肯定有我主觀的成分。很可惜現在沒更多類似Reading the China Dream的網站,不然讀者可以有更多選擇。
我統計過單是2021年,處理過的文章超過2000頁……我基本上每天花6至8個小時在這事情,始終翻譯工作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翻譯機器幫了很大的忙,但我肯定要一行一行的校對,畢竟翻譯機器不可能讀懂秦暉說的笑話、或者需要脈絡解讀的諷刺。現在也有一個中國人跟一個塞爾維亞人在幫忙,但主要還是以我為主。
s:外界對你的網站有什麼評價?
O:大部分我收到的回應都頗正面。暫時有約3000人訂閱我的電子報,每天也有數百人瀏覽我的網站。對於一個學術研究的網站來說,算不錯的了。當然我也有收過質疑,說「共產國家哪裏有什麼思想?」這明顯是冷戰遺留下來的思考方式與反應,而我懷疑這種留言者大概沒細看網站的文章。
中國也有人訂閱我的通訊。其實他們讀中文應比我容易得多,但我也能理解,畢竟現在的人太繁忙了,需要一些人幫忙篩選資訊……
s:是呀,我不就是這樣子嗎?
O:哈哈,對的。總的來說,我覺得這事情很好玩,我是樂在其中。
給香港讀者的入門建議
s:最後,如果有些香港的讀者想開始認識中國的知識界,你建議有什麼入門方法?當然你的網站已經是很好的起點。
O:謝謝。
台灣聯經出版社出版的《思想》期刊編得很好,我也認識期刊的主編錢永祥老師,很可惜在加拿大不容易找到這刊物。如香港有的話,香港讀者不妨留意一下。
另外,中國大陸的「愛思想」網站有很多文章,他們每周都會更新。資料太多可能不容易找,要花精力翻翻那網站,裏邊有很多寶貴的東西。
後記
訪談過程中,Prof. Ownby對經營這網站的熱情讓我留下深刻印象。他說翻譯在學界得不到應有重視,幸虧他已不用為續約、評職稱等煩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Prof. Ownby在做的事情,總讓我想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劉擎,他已連續18年每年寫一篇西方思想界回顧的文章給中文讀者,每篇動輒一兩萬字,成為國內知識分子的年度事件。Prof. Ownby對劉教授也十分欣賞,真是識英雄重英雄。
交流過程中,Prof. Ownby對西方、特別是美國對中國(以及全球)的無知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香港的知識分子是否要更關注中國體制內知識分子的討論,恐怕要交回他們作出自己的選擇。不過從Prof. Ownby雀躍的分享、以及我自己僅有的閱讀經驗來說,那是一個豐富、龐雜、充滿未知以及頗刺激的領域,能樂在其中者自能從中收穫滿滿。
文˙sunfai(NGO工作者,喜愛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