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麥記做一個更好的人

文章日期:2022年05月01日

【明報專訊】我有兩位記者朋友失業後跑去麥當勞當兼職,一位是52歲、人稱「堆填區才子」的貴哥;一位是25歲、因為容易面紅花名「番茄」的Tiffanie。他們不再是採訪主任或政治版記者,而是收銀櫃前、咖啡機旁的職員,雖然這轉變並非夢想的一步,但他們還是努力在新工作中做一個更好的人。在這勞動節,我們記下他們在麥記的勞動。

「有段時間沒有檸檬,一位客人點餐時想要熱檸茶,我說無檸檬,然後她說咁呀,熱檸水喇,我重申沒有檸檬,她再失望地認真思考了一下,有冇凍檸茶?」才子在他自己臉書寫的麥記點滴。他被奪走了筆,但無人能奪走他對社會的觸覺。

「在我工作的一家分店,有很多幾乎每天幫襯的常客。有位婆婆每早來點一個包,配送一杯奶茶;有位瘦弱的女子,每日下午來吃一客薯條,然後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慢慢品嘗,她總是愁眉苦臉的,炸薯的熱氣沒有為她的人生帶來多少溫暖……可是,站在收銀機前,看着幾個地盤工坐在隔板兩旁吃着士多啤梨新地,我還是覺得,人生充滿着各種可能。」

「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McFugee(麥難民)。這裏萍水相逢的,有因為封關而暫時被迫停工的大陸廠長,有因為工作場所被表列而無限期失去飯碗的舞蹈教師,也有人生苦悶到不想面對現實的餘孽。在一個工廠式運作的空間,我們都找到了逃避殘酷現實的庇護站。」

為什麼做麥記?

貴哥,1993年港大中文系畢業,投身傳媒近30年,直至工作的傳媒《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先後倒下。他在失業後第二個月開始到麥當勞當收銀,一星期三日,每更0800-1800,中間只有半小時午膳休息,企足九個半鐘,掙取400多元,為期大約一個月。

那天他放工,一出來便說關節痠痛,腳踭好痛,然後在整個訪問,他坐在樓梯上要把小腿擱在梯級邊緣頂住,笑說:「返到屋企要有四個波的按摩器,不斷轉轉轉。」他說誰約他吃飯飲酒也要推,歸心似箭,快快回家吃飯睡覺,翌日又要早起返麥記。如此辛苦,為什麼?他說自己報讀了一個全職的水電證書課程研究轉行,未開學前有一兩個月的空檔,而很多年前他已經想學程展緯投入基層工作,於是便「人一世物一世」膽粗粗去麥記開工,過日辰又有錢賺。

貴哥笑說腳痛實在令人有太多反思,為何麥當勞不向員工提供櫈仔?什麼是勞工的基本權益?不過最大的衝擊都是:「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港豬』是如何煉成的!」他做麥記的日子累得只有吃飯睡覺,突然體會到那些只顧吃喝玩樂、不關心社會的所謂「港豬」,可能只是生活逼人,被長工時壓榨,被勞動工作蠶食。在麥當勞內,他只顧站着按收銀機;有人只顧不停炒薯條;有人只顧不停斟汽水,10小時內瘋狂地重複着同一肢體動作。他說想起小時候看的差利卓別靈,如何模仿工人階級下班後仍停不了動作,還在上螺絲,還在炒炒炒。人只剩下生存,沒有生活。

從頭開始由低做起

他說初時學習用收銀機,「成日call經理,成日都畀人鬧」。試過有顧客想把飲品轉凍奶茶加大,他搞一大輪,顧客已大排長龍,後來才知要把套餐先升級至「大大啖」才能迂迴揀選飲品。他說不怕被鬧,但緊張阻礙顧客,心想:「呢啲嘢中五畢業又識做,中三畢業都識做,但我搞咁耐……」

新聞部的採訪主任要由低做起,這難受嗎?貴哥說自小家貧,大學學費也靠工廠打散工靠補習掙來,所以習慣在勞動巿場過活,反而慶幸能碰上傳媒的黃金歲月,做記者做到這把年紀:「因為我的優勢是我夠老。我睇得開,唔係話我夠tough,而係我真係幾好運。我捱到呢個歲數,香港新聞先至死都算係咁啦,好自私咁講。」

他說自己算是打「風流工」,薄有積蓄沒大經濟壓力,又因為做記者一向面皮厚不怕熟人眼光,不過在麥記碰到唯一一個熟人,竟是另一位記者行家,他轉行做了保安又準備移民了。

在麥記萃取咖啡夢

Tiffanie的麥記又是另一個世界。她在《立場》失業的第一個月,已經開始送foodpanda和去麥記兼職,日子排得滿滿的。她說去McCafé打工,因為想學冲咖啡學拉花,一星期兩三天,時薪五十元,更特意返0500至1500員工較少的一更,爭取新手學冲咖啡的機會。她才廿幾歲,面圓圓,皮膚白皙,說兩句便面紅得像番茄,但比我想像中會吃苦。

她說:「想刻苦啲,想自己努力啲。就係我好迷失,兼要認清楚世界唔同咗,又認清楚有啲認識的人在入面,出去玩都無咩心機,或者會內疚,總之就係想做嘢算,唔好由自己懶懶閒,留在屋企又搵唔到方向又喺度迷失,咁不如就做啲嘢,好想將啲時間塞滿佢,令到個空虛或者未諗到嘢的狀態,唔好focus喺嗰個狀態。」

我叫她自拍清晨三四時起牀上班作記錄,那時候還是二月,有一天冷得只有七度,她拍的片聽到風聲呼呼作響,她不斷說好凍好凍,在昏暗中走向巴士站。又有一天下起毛毛雨,她整副眼鏡也是雨粉,她對着鏡頭說:「今日係財政預算案,舊年5點就要起身去login(政府內部記者會), 因為舊年有國安法嘅80億,都有嘢問同埋第一次去,都好好玩,好考記者功夫,今日就……去返M記。」天氣實在冷,見她熄電話前要先除下手襪。

她說回到店舖會先喝一杯咖啡提神,然後執拾店舖、調校咖啡機等。她說拉花要學打奶起泡,泡沫要綿密不能粗糙,然後左右手協調,一隻手拿咖啡杯,一隻手倒奶,輕力而穩定,構成美麗的圖案,而她仍在「心形」圖案的初學階段。她最欣賞店內的一位16歲輟學少年:「佢拉花係舖頭最靚的,他目標好清晰,他知道自己的長處,知道自己鍾意做的就係冲咖啡拉花,咁佢就不斷朝呢個目標去努力。」而她的經理,廿幾歲的女孩子,也是十幾歲便來麥記打工,對咖啡亦非常狂熱,教員工拉花是物理學,液體的流動,只要理解奶和咖啡的流動,便可以拉出靚的圖案。Tiffanie聽完心想:「ER……我已經唔識拉花,我更加唔識physics。」

人生的迷惘

Tiffanie原本也有自己的夢想,那是做記者。她2019年畢業後便跑政治beat,近距離見證時代起跌。那位懂物理學的經理在網上看到Tiffanie曾獲得新聞獎,和一班同事也讚美她,無奈她自己卻陷於迷惘。在一月至三月,她停留在只想冲咖啡的階段,到四月還是一片渾沌,但在朋友的介紹下又半推半就重返記者行業,在有限的空間下繼續做。而當她一重拾採訪,她發現自己快樂起來:「我男朋友都話我啱做記者,話我開心番好多。而我想講的係,無咗《立場》無咗大家之後,我想變得更好更加進步。」

貴哥現在已經進入全職水電課程的新階段,我期待他會變成「渠王」?他笑說先當作自我增值,問他完成課程後會重返麥記?他說未必了,可能會考慮便利店,繼續遊歷人間。他說牆內牆外也有困難,但他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過好每一日,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記得他說過,電影《無依之地》(Nomadland)的女主角說「自己不是無家,只是沒有住所」,而他是「自己不是無業,只是沒有了辦公桌」。

後記

我發夢我們每一位都盛裝出席了頒獎禮,領取我們9個獎項。我們致詞時哭起來,感謝有人用生命頂住了新聞自由的縫隙,讓我們不卑不亢有尊嚴做重要的報道,望歷史能夠記下來。

文˙鄭思思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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