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即將開幕,9個展廳中有兩個特別展覽,一個主打中國「一級文物」,一個從羅浮宮借來一批珍藏與中國文物對話,我們在策展人帶路下率先參觀,在解答基本問題「有咩好睇」之外,也挖掘另一視角,了解這個「有咩好睇」背後,策展上是如何呈現香港故宮館的角色。
特別展覽分別是展廳8「國之瑰寶—故宮博物院藏晉唐宋元書畫」及展廳9「馳騁天下—馬文化藝術」,臨近開幕,近日故宮館邀請各媒體參觀,因此觀眾未入場應該已先讀過不少報道,多是重點推介幾件具歷史或藝術價值的館藏。不過「馬文化」展覽的策展人楊悅庭強調,展覽不是像書或電影的平面,她在這次訪問解釋了更多如何擺放展品、如何將場地分為各個部分。看展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角度,就是策展,帶着「為何這樣擺」、「這個擺法想說些什麼」這些問題去看,會有另一番獨特體驗。
【國之瑰寶】
「我們這個展覽一共從故宮的書畫珍藏裏面選了30件展品,在9個展館裏件數不是最多,但是全部都是百分之百的一級品,所以是特別珍貴的一個特展。因為書畫比較脆弱,我們把它分成3期展出,每期只展10件展品,每期只展一個月,所以錯過這一個月就很難再看到了。」策展人蔣方亭向記者如是簡介「國之瑰寶」展覽,未入展廳前,先有一個偌大空間,「這個區域可能是觀眾排隊入口的一個區域」。博物館常見情况便是觀眾總會蜂擁去看最珍貴、最著名的展品,這個設置也體現了展覽特色。探進裏面看展品,會見到牆上有花窗,展櫃以屏風模樣的展板分隔,展板上放大顯示書畫細節。蔣方亭說整個展廳帶古典園林的感覺,「是北京故宮裏一位設計師為我們設計的」。
王羲之《行書雨後帖》(宋臨摹本)
首入眼簾是王羲之書法的宋臨摹本,一般觀眾或會疑惑「又不是真迹,抄的有什麼好看?」蔣方亭解釋:「我們現在可能有人認為是作偽就不好,但其實在唐宋或古代的時候,它就是一種用來保存前代書籍很正常的方法,尤其是宮廷,經常會下令用臨摹的方式保存古代書籍,因為書籍很脆弱,到一定年限就無法保存。」臨是將原書法放在旁邊仿寫,摹是直接將紙絹覆在書法上面仿寫,此為臨本,由於年代久遠,也就是相信更貼近王羲之書法原貌。策展人將明代書法家董其昌的題跋「鍾、王真蹟,雖千金一字,亦不可見。猶幸有流落人間如此卷者」一句放在展品介紹來明言此臨本的價值,而此題跋亦一同展出,有另一番觀賞趣味,可知前人會以這種方法「留言」點評作品。「後來也有很多人偽造董其昌書法,他的題跋也是留下真迹,可依據來鑑定他其他作品。」
宋徽宗趙佶《雪江歸棹圖》
「宋徽宗在書畫史上很有名,其作品比較多見是花鳥畫,而這是我們知道的唯一一件山水畫。」蔣方亭形容這幅也是北宋時期雪景山水畫的代表作,細心可留意到畫樹梢的筆法堅挺,「我們叫做蟹爪枝,就像螃蟹的爪子,是李成、郭熙派繪畫的一個特點」。她也提及這道雪景畫來不豔俗,意境淡漠荒涼,「似沒有用顏色,但看上去是淡褐色」,她認為除了絹的古舊,可能畫上有用色,「元代以後(畫家)喜歡用褐石、花青這些色度飽和度低一點的顏色,顯得古雅沉穩」。而從與畫一同裝裱的宰相蔡京題跋,「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筆備四時之景」,蔣方亭笑言既是奉承話,也提供一些考究線索,此畫原本或有另外春夏秋三幅。
趙芾《江山萬里圖》
「這是我們整個展廳最長的一件作品,有13.5米。」長又如何?策展人提及如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郭熙《早春圖》,「現在能看到如郭熙、范寬的北宋山水畫,大多數是立軸,看上去很大氣,但這幅畫就感覺是把這種景色一點一點挪到手卷裏面」,長卷之中自有節奏,山與海一濃一淡互相間隔。展櫃為作品專門訂製,而蔣方亭後來介紹米芾的行書《研山銘》卷,提到手卷本來展示方式是要看時就拿出來翻開,但因應現代展覽需要在櫃內攤平,「在你們來訪之前,整個展櫃是用紙包着的,燈光亦關掉,因為把它打開展示其實會有一定損傷,「所有元代和以前的書畫就是每一次展期,至少要間隔3年」,亦即只展一個月後就會「閉關休息」3年。
誰策劃?京港兩團隊合作
中國古代書畫史及鑒藏史是蔣方亭專研的範疇,記者回應聽過她說關於題跋、手卷等知識,才更懂得鑑賞,會否考慮在展覽中帶出這些知識?她說從策展理念而言,「因為這個展廳的文物確實是國寶級的,我們會盡量想要深入一點,但如果普通觀眾接受不了也沒關係,看畫就好了,但如果你真的有時間或對這個東西很有興趣,我們也有出圖錄,(內容的)學術性更強,可以應對老師、專家」。至於展品挑選及編排,蔣方亭說「整個展覽其實也不是我個人或我們香港來做的,而是北京和香港兩個團隊共同做的」,而挑選展品的過程,她沒有參與,「是上頭定的」,她便在收到展品清單後負責安排展出。
【馳騁天下】
「每個展覽都有不同的目標觀眾,馬展的光譜闊一些,我策展時是有想到老師帶小朋友來,或家庭來參觀,希望家長或老師可(向小朋友)說一些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第二個特別展覽以馬為主題,策展人楊悅庭同樣顧及大眾作為觀眾來策劃,不過這個展館不止有中國文物,也向羅浮宮借來收藏同場展出。
說起與羅浮宮的合作,她形容是「想像不到的順暢」,「他們很支持,本來很多東西要3年準備,一般大展用3年好正常,我們是用了約兩年時間」。商量什麼展品能借來香港展出時,她說是經歷普通流程,「先給他們wish list(願望清單)」,羅浮宮就會衡量何者可借,如一些收藏碰巧要在羅浮宮阿布扎比海外分館展出,館方就另作提議。香港館方則需與羅浮宮東方文物、雕塑、裝飾藝術等5個部門合作,「所以這個項目令我對team work有新的體驗」,她亦提到羅浮宮過往有與康文署轄下博物館合作的經驗(如香港文化博物館曾在回歸二十周年舉辦羅浮宮展覽作為慶祝活動),故此館方對跟香港合作有信心。
伊朗×西漢馬首
展覽入門處有兩組馬首並置,一個是薩珊王朝4世紀的銀鎏金馬首,另一組是西漢(公元前206至公元8年)彩繪陶馬頭6個。兩者所屬時代不同,楊悅庭說主要希望呈現外形與美感的對比,如銀鎏金馬首可見較精巧的細節;陶馬頭則以彩繪畫上韁繩甚至牙齒部分,也希望展示「中國與其他古代文化有交往」,故薩珊王朝馬首雖然相信在伊朗出土,說明就提及絲綢之路亦有考古發現此王朝的相關文物。記者提到以為是「北京故宮×巴黎羅浮宮」平行展覽,她解釋是「先有主旋律,再加一些和聲」,「以中國馬文化為主調,羅浮宮文物作為和聲,所以(文物數量)是79對13」。
路易十四騎馬雕像×郎世寧白馬畫作
問及中外馬文化的差異,策展人說更留意當中的相同。展廳劃分成幾個部分,以上馬首作為序,後來部分就依神話、日常生活、軍事文化各類別放置展品。從羅浮宮借來的路易十四騎馬青銅雕像,既有君主帶動潮流的鬈髮,和象徵不朽的古羅馬將領裝束,值得細看的還有襯托其威風的坐騎,提起一隻前蹄,與旁邊一幅描繪錫克帝國開國君主的油畫,那白馬的動作相近,同場亦並置了乾隆打獵宮廷畫。策展人說:「馬的前蹄提起,這是很經典的equestrian portrait(騎馬肖像)造型。」在展覽入口處有清朝宮廷畫家、意大利人郎世寧所畫的《獅子玉》白馬,稍後亦會輪換上乾隆騎馬像,觀眾就可感受西方技法與風格如何影響中國,而且再走幾步,就會看到另一羅浮宮展品,是個小小的解剖馬像,「這些(馬的結構)都是西方傳教士畫師很熟悉的,所以畫出來的馬很有立體感」。
故宮收藏的倫敦大鐘
在沒人注意的大鐘背面,策展人有她的發現。這座巨鐘由故宮博物院收藏,相信來自倫敦,楊悅庭說「故宮老師說或是清廷在廣州買回來,我尚未考證」,不過她倒考究了鐘背所附的兩幅畫,「下面的是路易十五加冕典禮,上面則是一個王后的葬禮」,前者對照羅浮宮網頁,可知為18世紀版畫家的作品;後者在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網頁資料庫列出畫作名字為Pompe funèbre de Polixène de Hesse-Rhinfels, 1735,即撒丁王國王后波呂克塞娜的葬禮。而鐘上牽馬的人持一支長箭,她以那人額上新月為線索,「我就想到錫克教」,在說明上賦予這個展品一個聯想到的故事,有傳錫克教上師戈賓德‧辛格用金箭殺敵軍,為讓死者的家屬可以售箭作補償。
故宮為主 羅浮宮作和
在展覽主調之中,楊悅庭嘗試展現多元文化。這位策展人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專修日韓藝術史,後往耶魯大學鑽研中國藝術史和考古學,當問到怎樣思考香港故宮館如何與北京故宮有不同的定位,會否就是發展這種中外交流?她說:「我想北京故宮都可以,但我們的手法可以不同,若問這個展覽的中西交流關係是否很直接,也不是。我是從global art history(全球藝術史)的手法(去做)。」她以大鐘為例,「如這個鐘,它的不同面向牽涉不同文化,未必是以其來源地英國為中心(去敘述展品的故事),也可着眼其他地方」。她又說展覽是國際性的,「我們的展覽設計由美國公司負責」,展內主要有3個多媒體裝置,最後一個為結合王致誠《十駿馬圖》的光柵3D巨畫,「那是波蘭製的,有世界各地的人去參與這個展覽」。選馬為主題,「是因為我們具有環球視野,馬是一個世界性的主題,給我們源源不斷的靈感、啟發,而且其象徵意義亦豐富,堅忍不拔、勇往直前,對我們開館來說都很貼切」。記者觀後表示有時捉不到展品並置如何顯示中外文化如何交匯,她就回到主調來答,「畢竟這是中國馬文化做主題,希望觀眾領悟不同文化怎樣處理馬這主題」,這亦是她面對的挑戰,「因為需突出主調,羅浮宮文物選擇上就有顧及數量不能太多,所以我們選展品時也想了很久,要剔到很多checkboxes,既不想羅浮宮文物overpower(蓋過)故宮的,但又可以一件跟很多件(中國文物)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