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街頭演說時遇刺身亡,震撼日本社會。雖然無差別襲擊偶有發生,但日本還是相對安全,政客在街頭演說、跟民眾握手也是日本的尋常風景。安倍之死會怎樣影響日本,成為日本國內外不少人的疑問。
曾幾何時,政治暗殺在日本是家常便飯。暗殺者多抱某種理念行動,企圖以暗殺改變現實,有時事件也的確改變了國家軌迹。1909年,前首相伊藤博文在哈爾濱遭朝鮮獨立運動人士安重根殺害,圖阻止日本吞併朝鮮,但伊藤本人對吞併一事猶豫,他遇刺反而加快日本吞併朝鮮。1921年,首位政黨政治產生的首相原敬在東京車站遭刺殺,行刺者不滿政治腐敗,不過原敬實是有志改革、打擊腐敗,暗殺事件亦打擊了「大正民主」。大蕭條引發對政黨政治不滿,加上軍方不滿政府締結裁軍條約,1932年海軍軍官及軍校學生襲擊首相府、日本銀行、警視廳等,首相犬養毅喪生,是為「五一五」事件。事發後,多人請願要求減輕被捕者之刑罰,事件被認為加快了政黨政治的崩潰。到了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1400名軍官等人試圖政變,殺害藏相高橋是清及內大臣齋藤實,兩人都曾任首相。事件令軍方得以擴大影響力,亦令日本加快走向軍國主義。
戰後日本亦不時發生政治暴力事件,最近期的一宗應是2007年長崎市市長伊藤一長遭當地居民槍殺,理由是不滿市政府對其土地糾紛的處理。1960年,《美日安保條約》修訂引發日本政治激化,安倍的外祖父、時任首相岸信介遭一名右翼組織成員刺傷。同年10月,社會黨委員長浅沼稻次郎在日比谷公會堂演說時遭一名聲言要阻止日本赤化的右翼青年刺死。1960年代也是日本的火紅年代,學生與警察的衝突無日無之,今天日本人的政治冷感,也可追溯到那個年代。
那個激烈的年代也令安倍留下烙印。1960年反安保學生包圍首相官邸抗議,年僅6歲的安倍在外祖父家聽着示威隊伍大叫「反對安保」的口號,還問外祖父「什麼是安保」。到了1970年第二次安保鬥爭,安倍已是中學生。據他在2006年著作《美しい国へ》(邁向美麗之國)憶述,當時的氛圍是「保守就是可惡、革新就是美好」,自己也被反安保的老師針對。這段經歷也令安倍決意要繼續保守主義路線。
從一而終的政治理念
翻看《邁向美麗之國》,赫然發現安倍的政治理念可謂從一而終,這也解釋為何他深受保守派歡迎。該書分為7章,前5章詳述其對國家歷史、安保等思考。安倍在書中揚言要擺脫戰後體制、重建日本自信和自豪,主張修改和平憲法,發展對亞洲地區的外交,並加強跟美國、澳洲、印度的聯盟。雖然修憲門檻太高未能做到,但安倍在第二個任期內逐步實現了其安全保障理念,透過重新解釋憲法解禁集體自衛權、加強日本防衛能力,儘管手法備受爭議。經過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日本社會對增加軍費、修憲這些本來被視為右翼的主張,已差不多接受。安倍之死大概對這條路線沒有太大影響。
安倍對日本的影響難以低估。他的首個任期內官員醜聞屢發,上任一年多便因病請辭,無人料到他能夠捲土重來,並成為戰後任期最長的首相。安倍回朝跟2011年的311地震不無關係。本來,民主黨在2009年實現政權交替,被不少人寄予厚望,惟政策混亂,311這史無前例的災難更令國民質疑民主黨領導力,令安倍得以領導自民黨回朝。當時一些外國學者(例如著名日本研究學者John Dower)曾期望,311地震會喚起日本的危機意識,切實處理日本社會面對的問題。
311地震的危機意識的確一度喚起日本的危機意識。福島核災令沉寂多時的抗議活動重現日本街頭,多場反核示威均吸引大批民眾參與。安倍第二次上台後積極推行安全保障,先後利用多數黨優勢強行推出極具爭議的「特定秘密保護法」及「新安保法」、重新解釋憲法以解禁集體自衛權,被質疑有違民主程序,激起大規模示威。不過,示威的畫面雖然美,但沒有改變任何事情。論者或將之歸於日人政治冷感,但部分理由恐怕是因為在野黨太不濟,沒法為日本社會提供第二套方案,日人只能任由安倍帶領。
第二任期強勢登場
安倍在《邁向美麗之國》一書中自我期許要成為一個「戰鬥型政治家」、「行事為國為民、無懼批評」,他在第二個任期中可謂完全做到了。汲取了第一個任期的教訓,安倍以強勢領袖的形象示人,不怕跟在野黨甚至傳媒唇槍舌劍。除了公開點名質疑自由派大報《朝日新聞》反政府,安倍更整頓日本放送協會(NHK),安插親信加入NHK董事局,又委任沒有廣播經驗的籾井勝人出任會長。籾井上任首天便聲言在對外廣播時「政府說『右』的事情沒有理由說成『左』」,惹來嘩然。
安倍政府官員亦屢被指透過跟傳媒高層飯局,施壓將某些記者調走;與此同時,右翼網軍則狙擊那些被指「不愛國」的記者。無國界記者指出,不少日本記者稱自安倍上任以來,社會普遍瀰漫着對新聞不信任的氣氛,2012年至2020年安倍任內,日本的新聞自由排名更由22位跌至66位。自民黨內無對手、在野黨不濟、傳媒又被針對,安倍一強成定局。安倍任內爆出多宗涉嫌利益輸送的醜聞,公務員更被揭發塗改檔案保護安倍夫婦。雖然如此,安倍還是人氣不衰。這當然要歸功於其公關手段及其對自民黨黨內人事的控制。
執筆之際,疑兇動機仍然未明,現階段評估事件會如何影響日本還言之尚早。日本輿論對事件的反應倒是值得留意。安倍遇刺身亡後,日本國內外差不多一面倒讚揚之聲。一些安倍的支持者更翻舊帳,質疑自由派對安倍肆無忌憚攻擊,醞釀了仇恨安倍的土壤。大學時代曾替安倍補習的自民黨眾議員平沢勝榮周五便對記者說,事件「可能是『對安倍說什麼都可以』的氣氛升級了」,雖然他補充:「我不認為這次事件是由這個原因造成的,但這樣的氛圍應該要反思。」不過回顧反安倍人士對安倍的「攻擊」,跟1960年代火紅歲月相比,其實遠為溫和。反修憲的示威者不時拿出針對安倍的標語,高呼「安倍下台」等口號。最激烈的一句,恐怕也只是《讀賣新聞》所引述的一名大學教授言論:「我反對暴力,但安倍你不是人,我要打死你。」類似言論固然不可取,但批評某政客、促政府下台的言論是否也是要禁制的「仇恨言論」?這值得日本社會思考。
據《東京新聞》,安倍出任副官房長官時曾被問道有何座右銘,他當時以外祖父岸信介告誡他的話作回應:「如果50年後有人讚你,那才是最重要的。」這個時候評價安倍可能仍然太早。不過,在日本刻下無論內政外交都面臨不少抉擇之際,這也不失為檢視安倍政治遺產的良機。安倍為日本選擇的路是否最好?除了安全保障外,日本社會還面對諸如少子化等問題,應如何解決?俄烏戰爭導致的能源問題又該如何處理?這些問題都有賴社會各方思考及討論,民主社會不可能只依靠一名領袖指示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