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智齒》:從雷米小說到鄭保瑞電影

文章日期:2022年07月24日

【明報專訊】近來香港相當熱鬧,這個星期有香港書展,上個禮拜日就有第四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金像獎結果有人喜歡,有人不同意,印象中,謝賢憑《殺出個黃昏》奪得金像獎影帝,是最動人時刻,全場起立鼓掌。最後,金像獎由《梅艷芳》、《智齒》、《怒火》三部電影,三分天下。

《智齒》贏得最佳攝影和最佳美術指導,確實是意料之中,至於最佳編劇獎,在一些電影獎項中,就是第二名的意思。而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兩個殊榮,往往是一致的,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也不例外,這也是香港電影從業員,給予導演陳木勝和他的遺作《怒火》,一份肯定,一份心意。

中篇小說改編

去年11月看罷《智齒》,立刻為電影評論學會寫了一段焦點短評:「久違了的鄭保瑞畸怪殘酷社會,回歸《怪物》、《狗咬狗》、《軍雞》的極端心理,黑白影像更見Neo-Noir的頹敗世界,黑白反差映照黑白難分。電影以智齒象徵人生無法預期的痛苦,各人用腳踏入城市邊緣者的垃圾廢墟、藏污納垢的街巷,片中的東九龍就是Limbo(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第一圈、候判所),主角就是待判者,走不出罪惡與宿命的因果漩渦,廢墟一如絕命鬥獸場。電影既有《PTU》失槍的銀河影像遺澤,甚至可以上溯至張徹電影的殘缺執迷。斷手和閹割,代表了重重焦慮,而焦慮的不只是人物,更是這個風雨飄搖的城市。」

在戲院裏看電影,我才知道《智齒》,是改編自雷米的同名中篇小說〈智齒〉,所以短評的焦點,當然是以鄭保瑞的影像世界為主。

小說〈智齒〉只有二萬五千字左右,節奏相當明快,由於中篇小說篇幅不長,電影改編有空間作更多的補充。其實,中篇小說是相當適合改編為電影,〈智齒〉文本有足夠的空間再作發掘,加入新的元素,一方面,電影創作者可以把握住小說的主題以及全部情節,另一方面,改編者也可以走得更遠,加入情節,令角色的面貌更為豐富。

疼痛的價值

談到小說原著作者雷米,香港讀者對他比較陌生,他是中國刑事員警學院法學副教授,精通犯罪心理學和刑事偵查學,有報道文章稱許他為「中國犯罪心理小說第一人」。雷米最為人熟悉的作品是「心理罪」系列小說,「心理罪」系列曾在中國內地改編為網絡劇(共兩季),以及《心理罪》和《心理罪之城市之光》兩部電影,其中鄧超、阮經天、劉詩詩主演的《心理罪之城市之光》曾在2018年於香港上映。

雷米在2022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智齒》,序言〈疼痛的價值〉中提及了兩個可以參考的要點。

第一,雷米說中短篇小說是爆點密集的電影,這些中短篇小說可以當作一齣戲,「在寫作的時候,我會把自己的眼睛當作一架攝像機,設計光影、調度場景」。由此看來,這些中短篇小說本身就有很強烈的電影感。

第二,雷米說:「將小說的名字命名為《智齒》,其實是想描寫一種毫無價值的疼痛。……既然疼痛無可避免,那麼,它的發生一定帶有某種意義。也許,我們可以從疼痛中汲取力量,學會愛與珍惜,讓傷口最終癒合成疤。在我們的身上、心中留下一塊堅固的地方,提醒我們不可忘記、不要忘記。倘若如此,我們所經歷的所有疼痛,就不是毫無價值的。」疼痛大可以理解為人間的痛苦。痛苦帶來的經歷是有意義的,令人成長。

我們帶着這兩個重點,看看〈智齒〉的小說文本,最後我們再回到電影。

〈智齒〉:新丁遇上冷硬鐵漢

雷米的〈智齒〉是犯罪小說,心理元素不是十分強烈,反而有一些冷硬派(Hardboiled)的風格,冷硬派犯罪小說在30至50年代的美國盛行,代表人物有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占士凱恩(James M. Cain)和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等作家,雷米的〈智齒〉從冷硬派吸收了一些特色,包括了硬漢的形象、城市的黑暗、社會底層的亂象、反英雄傾向等等。〈智齒〉焦點是兩個警探,一個是資深老練的惡警斬哥(原名劉中選),另一個是新入職的任凱,任凱因長智齒而牙痛。小說中,王桃不是最重心人物。

〈智齒〉一共有十個段落:「新丁遭遇老油條」、「暴力警察」、「以惡制惡」、「兇器」、「拾荒者」、「敵意」、「失槍」、「暴雨將至」、「火拼」、「尾聲」,從這些小標題,多少可以知道小說的基本內容。

新丁任凱與老油條斬哥拍檔,在工作的過程中,任凱了解到斬哥不單是無趣的搭檔,更是火爆的暴力警察,斬哥利用甚至剝削線人王桃,找出犯罪的線索。在斬哥眼中:「這個轄區是這座城市裏最亂的地方。全市的騙子、妓女、酒鬼、小偷都跑到這兒來了。」「跟他們客氣?在這裏出沒的,有一個好人麼?都是人渣!」

城市中出現了一個連環強姦殺人犯,手段兇殘,可是斬哥與任凱苦無線索,調查期間,任凱眼見斬哥用以惡制惡的手法,對付年輕小混混。

斬哥與任凱從兇案現場圖片推斷,殺人犯的兇器也許是鐵鈎之類的東西,斬哥想從線人王桃口中得到線索,但不得要領,一氣之下斬哥就用手銬把王桃拷在垃圾箱的把手。拷了一天,斬哥與任凱回到那裏,王桃卻不見了。

斬哥與任凱從兇器鐵鈎進一步推測,鐵鈎就是兇手平時工作的用具,矛頭指向撿垃圾的拾荒者。王桃失蹤前,正是拷在垃圾箱上,她明顯已身處險境。

一路下來,任凱對斬哥的行事手法,愈來愈不滿,任凱說:「斬哥,我們在一起做的事情,沒一件是合法的——跟你搭檔,我很累。」兩個人在警車裏對視,產生了敵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斬哥與任凱再找線索,但任凱要管閒事,槍卻被人搶了,二人只有16個小時來找槍。過程中,暴雨來到,任凱了解到斬哥和王桃的仇怨,而任凱的失槍和拾荒者的案件,帶來難以預料的最終火併,也將任凱、斬哥、王桃三人推向各自的命運……

犯罪小說的挑戰

〈智齒〉的主題是疼痛的價值、痛苦的意義,王桃曾經將斬哥懷孕的老婆撞死了,於是斬哥將王桃剝削淨盡,但想不到在命運的安排之下,斬哥也要面對自己的結局,罪與罰都總要有個了斷,斬哥的人生可悲,王桃的人生可憫。任凱是悲劇事件的見證者,也是在過程中得以成長的人。他的智齒被打掉,再也不會痛了,他堅持回到工作崗位上。斬哥的鐵漢柔情,令任凱找到工作的意義。

〈智齒〉是犯罪小說,在當代中國通俗小說的類型中,犯罪小說並沒有特別受到關注,反而,科幻小說才是尤其受重視的小說種類,這也難怪的,科幻小說面對將來的可能世界,往往在科學技巧的包裝下,透過寓意帶出作者本身對於世界的觀察和見解。至於犯罪小說面對當下的社會黑暗,通常要鑽入犯罪的動機,直面人性和社會的虛假醜惡,以及帶出罪與罰的信息,難免要面對社會價值及道德問題,這在當下的處境中是相當有挑戰的。

《智齒》:擔荷人類罪惡

雷米在接受香港媒體採訪時說:「作為上世紀70年代末出生的人,港片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回憶,甚至可以說,我們對於電影的審美觀主要是由香港電影塑造的。我本人非常喜歡香港的犯罪電影,最喜歡的是銀河映像(的電影)。」

事實上,小說〈智齒〉確實是有《PTU》以及《神探》等銀河影像作品的影子,尤其是警員失槍的情節,以及非常突然的命運主題等等,雷米顯而易見是受杜琪峯的電影所影響。

從雷米小說〈智齒〉到鄭保瑞電影《智齒》,其中有兩位女編劇歐健兒、岑君茜參與改編,她們加強了王桃這個角色。在小說中,王桃根本就是比較工具化的角色,沒有深刻的性格面貌,也沒有她的心理描寫,她的存在不過是帶動起整個故事的命運主題。

從電影中我們看到王桃的痛苦和內心世界,也有更多她和斬哥之間二人關係的刻劃。電影《智齒》中其中一個相當突出的片段,就是王桃本來可以坐大巴離開香港,一走了之,但她回顧過去自己的過錯,選擇留在香港尋求斬哥的寬恕,她甘願面對自己的罪惡與難以承受的報復,這個片段令電影的主題變得更加鮮明,王桃「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王國維《人間詞話》評李後主之詞)

除了小說的人物塑造,還有情節的一些改動,小說〈智齒〉中失槍的過程相當倉卒,更與主要情節並未緊扣,而電影則是王桃被仇家「逼啪」和他的手下追殺,任凱聞聲而至,加入戰團,卻丟失了佩槍,王桃得到任凱的手槍,開槍走火,又在逃走的過程中,將手槍丟失了。斬哥與任凱找不到失槍,卻找到一直顫抖的王桃。斬哥用手銬將王桃拷在私家車門。以上一段發生在電影的中段,對於小說也作出了一些情節改動,而且改得有意思,車是重要的意象,也聯繫到王桃與斬哥老婆之間的車禍。(小說和電影中,都用了雨水的意象,也代表了洗滌罪惡的用意。)

電影《智齒》中也加強了拾荒者的扭曲心理,這在小說〈智齒〉中基本上沒有任何的處理,當中有不少空間發揮。電影中的拾荒者是日本人(池內博之飾演),有戀母和斷肢的情意結,由於失去母親而心理變態反常,變成都市狂魔,當中看到日本文化對香港電影的影響,以至日本動漫影視作品對香港電影人的啟迪。但是,拾荒者這個角色在小說和電影中,都缺乏足夠的具體刻劃,這是比較可惜的一點。

小說〈智齒〉的結局中,王桃在崩潰與恐懼之下開槍,其中有報復的意圖,因為「斬哥的笑在王桃眼裏,就等同於警棍、手銬和無休止的羞辱與毆打」。至於,電影中王桃開槍,卻是出於自衛和誤會,錯手打中了斬哥,電影的悲劇和宿命色彩更加強烈,情感的力度也更為強勁。

當然,以上都是文本改編層面的比較討論。電影還是需要導和演,將文字轉化為影像。其中,劉雅瑟的演出令王桃成為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成功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殊榮,正是順理成章。

冷酷異域的香港

相對於劇本的改編,其實電影導演的手法更見高明,鄭保瑞相當用心思的影像處理,呈現出冷酷異域的香港,其中有觀塘舊區、土瓜灣美景樓的後巷,以及由荃景圍街市改裝而成的警局等等,處處都見美術指導麥國強、王慧茵的能耐。電影的畫面透過黑白影像展現,活現了極端邪惡的世界,而黑白影像也產生了極為風格化的光影世界。過去不少冷硬派的小說,改編為黑色電影(Film noir),如今《智齒》進一步走向新黑色電影(Neo-Noir)的頹敗犯罪世界。

銀河映像的香港電影,影響了中國內地犯罪小說作者雷米,而雷米的小說經過改編和拍攝,終於再回到香港電影的世界。鄭保瑞電影《智齒》不是一部討好的電影,暴力內容令一些觀眾卻步,注定難以獲得大眾的欣賞,但電影在第四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中,取得本屆最多的十四項提名,可見《智齒》在不同的範疇,都得到電影人的肯定。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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