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看的是MIRROR演唱會頭場。坦白說,以下文章本來完成了大半,但到了周四晚上,從片段看到屏幕急墜,舞者重傷,演出腰斬,我的心情和許多人一樣,滿是悲傷,盡是憤怒。此後兩天,鏡粉圈子靜如深海,摯友連MIRROR的歌都不敢聽。我打開文件,刪除大半,從頭再寫。
我不是鏡粉,但過去幾年,一直很留意這12人的演出。出道近4年,MIRROR舉行了3次演唱會,每次都正好代表他們的一個階段。將時鐘倒數,第一次是2018年12月九展,當時MIRROR成團僅一個多月,只推出了兩首歌。我是《全民造星》節目的忠實觀眾,但那次仍提不起勁入場,因為我知道他們距離成為有質素的表演者,還有很遠的路。事後從fan cam看到他們合唱《發現號》、《無盡》的「表演」,這個想法得到證實:他們更似是一班剛剛湊合的男生,於中學畢業禮台上合唱。
但從片段所見,即使表演與服裝再山寨,MIRROR當時已有不少粉絲。因何為這班男生着迷?未必與技藝有關。更多人說,是因為從《造星》看着他們成長,被12個男孩真誠努力地追求夢想所散發的光芒吸引。我不肯定選秀節目是否一定投映真實,但會想起那次演唱會舉行前一個月跟MIRROR做了一次訪問,Jer(柳應廷)談起個人經歷時,在鏡頭前嚎啕大哭,要其他隊友掃背安慰。那種真摯的情感,難以證實,卻好像存在於空氣之中。
之後兩年,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樣,因為深陷另一些複雜的公共情感,我較少留意MIRROR,只是從一些做雜誌的朋友口中得知,只要有他們做封面,那期雜誌就會光速售罄。這說明一點:即使當時MIRROR尚未「入屋」,已有大群忠實粉絲一直追隨,為偶像左飛右撲。
第二次演唱會 進入大眾視野
直至2021年叱咤,姜濤連奪兩大獎,全城矚目,再正好碰着大眾情感上對破舊立新的渴求,不過兩三個月間MIRROR就掀起熱潮。到5月他們在九展開6場演唱會,已經一票難求。當日入場後,我看到門外還有很多人,明明無飛,卻嘗試從門縫偷聽。第二次演唱會,象徵MIRROR正式進入大眾視野的階段。
即使如此,那次演唱會場內其實還是更似歌迷聚會。許多觀眾身穿fans club T恤,全晚瘋狂揮動紙燈牌。開場前花姐穿過觀眾席走到會場後方的panel,鏡粉們幾乎想鞠躬致敬。那一夜,坐在我前面的母親,右手用相機zoom in台上鏡仔的臉孔,左手替在座位上手舞足蹈的六七歲兒子抹汗。MIRROR則用勁歌熱舞報答歌迷,最難忘是飛船一幕,我抬頭望着姜濤邊唱歌邊流淚,看到Anson Lo向我(的方向)揮手,竟然眼泛淚光。
後來才知道,那滴眼淚是我的,也可能是集體的。那次演唱會,MIRROR技藝進步不少,但最動人的,不是舞步有多純熟、唱功有多了得(因為真的不),而是他們表演時帶給觀眾的零碎感覺。例如《Warrior》表演,12子的姿態彷彿真的在宣告「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此外還有Lokman說唱的《香港地》新詞、Jer 等人唱《迴光物語》時帶來的療癒感,以至最後一場Stanley所言「香港人這幾個年頭,很不容易,大家都需要希望和新的支持」,作為觀眾,我好像聽到他們的心聲,同時隱約感覺到,這是一份集體的心情——經過前兩年的創傷與跌宕,許多人的情感需要寄託。
人氣、眼淚、好感 變為資本
完成第二次演唱會,MIRROR的熱潮來得更盛,並在連串媒介事件的碰撞下,席捲全城。作為出道才3年的組合,他們突然炙手可熱,既成為跨越階層及年齡層的大眾甜心、廣告寵兒,背後文化工業齒輪也在高速運轉,將「人氣」、「眼淚」、「好感」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化成摸得到、用得上的資本。從好處去看,他們的MV愈來愈精美(至少與以往相比),面向的觀眾愈來愈多(正準備衝出香港),身後的運作架構也愈來愈成熟(起碼不再有官方「小編」與鏡粉罵戰的情况),但反過來看,印在偶像身上的流行文化工業痕迹愈來愈重,工作接工作之下,一個個真人的臉容愈見疲憊;各方期望及規條壓下,容許他們嚎哭、改詞、說話的空間愈來愈小。幕前五光十色、掌聲雷動,後台滿地都是算盤、機關、面具、紅色電線……這是娛樂工業的常態。流行文化注定是雙面獸。
今次紅館演唱會完全流露以上特色。由官方歌迷會的成立、公開售票的「黑洞座位表」、贊助商的(吸血)門票大抽獎,以至開騷前夕舞蹈員的全黑IG動態,處處提醒大眾:文化工業背後是個大算盤,資本主義下觀眾和行內基層一樣,很多時候都是保錡口中的「地底泥」。有人(如「前夫組」版主)嘗試睜開雙眼,發聲抗議,但亦有很多人覺得,享受當下也是好的。
頭場那天,我4點到紅館外,跟不少鏡粉談過。一名媽媽形容期待演唱會已久,還激動地說了兩次,門票「得‧來‧不‧易」;另一名剛步出官方紀念品攤位的年輕女生說,之所以願花$360買手燈(不是紅磡站外那些$60不懂變色的貨色),是因為好想在場內有種團結的感覺。聽着聽着,我覺得自己走進了主題公園——即使你熟知它背後的黑暗面,但身處其中,依然會感受到極大的快樂。我真心相信,這是維繫許多香港人情緒、不讓它墜下去的一根鋼索。
晚上近9時演唱會才開場。那一夜,我有為Jer《黑夜不再來》歌聲觸動,也被Anson Lo舞姿震懾,甚至其他表演我都覺得很精彩,觀眾也似乎看得很開懷,但散場之時,跟上次在九展相比,卻感到有種空虛。起初以為是音響太差、燈牌太亮、山頂位太高,但回家路上反覆地想,我發現那種空虛感可能源於星光以外,摸不到他們的真實心情。我想聽「運用念力凡人都可以飛」,想知道姜濤為何流淚、MIRROR初次紅館演出又有何感受,但時間有限,空間太小,禁忌太多,工業機器隆隆作響,如過山車般一直前衝,一切好像都回不去。
直至周四發生駭人意外,翌日因工作關係訪問幕後,嘗試重組演唱會排練過程(報道見WAVE.流行文化誌),才慢慢明白,那一天台上眾人的情緒,為何都好像有個大樽頸——能順利完成演出,原來已是很不容易的事。
港演唱會生態一直如此
一個工作人員跟我說,今次舞台升降台很多,結構複雜,表演者綵排的時間一再推遲,其間還因機關故障發生意外,導致有人受傷,綵排中止;又觀察到演唱會首日開場前兩小時,MIRROR仍在排練,綵排好像還未完成,當晚則一如觀眾所目睹,台上驚險場面連連。該工作人員形容香港演唱會生態一直是這樣,「其實一直有安全問題、schedule好趕,只是不知為何一次過在這個show爆晒出嚟」。我只覺得,the show must go on可能是流行文化工業對演出者的天大剝削。
這幾天,身邊人不論是否鏡粉,只要對流行文化有些微感覺,都陷入一片失語。鏡粉朋友分享說,事發後整個「鏡圈」都靜如深海,一方面各個TG群組都處禁言狀態,讓大家好好冷靜,另一方面很多鏡粉原本都開了另一個IG戶口,用來追蹤鏡仔及其他鏡粉的動態,這兩天當鏡仔、fans club和其他鏡粉都沒再更新,他們一開IG,news feed就繼續顯示兩三日前演唱會照片,「好似時間靜止咗,有種奇怪的感覺 ,像地震之後,時鐘停在某刻」。
這一刻我們需要擁抱彼此,互相照應;下一刻讓我們一起直視工業,檢討制度,把流行文化的美好與齷齪一併結算,從頭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