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MIRROR演唱會大屏幕掉下來的晚上,我反常地一夜無眠。凌晨看看社交平台,也不難見到許多仍在上線的人,有信息呼籲別再轉發事發片段;又有不少人分享着PTSD(創傷後壓力症)情緒支援熱線;有人說這樣深夜守着消息更新,喚回一些久違的着緊與擔憂。清晨7時稍過,看着天亮許久,我傳短訊給資深精神科醫生黃宗顯,想約他談談對這些情景可有什麼建議,過一會電話亮起:「Today 3pm?」
PTSD症狀須持續一個月
醫生翻開厚厚的國際診斷指引解釋,事發僅數天,並不足以診斷因事件出現情緒狀况的人患上PTSD,但建議比較高危的一群需要「自救」,盡量別接觸相關資訊。他從醫學定義上的精神創傷,談到這兩三年間的「集體創傷」,他說從醫20年,以近年工作最辛苦,試過從早上8時做到凌晨2時。「社會整體精神健康都好麻麻,大家無得去療癒自己,有傷口還未來得及康復,又面對另一些事。」
黃宗顯自然也留意到演唱會事故的消息在社交平台上洗版。「我會常看社交平台的資訊,也知看得太多有時會影響情緒,但有時要處理病人的問題,也是來自環境、社會,如果要了解他們,我也要盡量知多些周邊發生的事。」除了事發片段廣傳,亦有不少人分享「如果你正經歷PTSD症狀」的懶人包,不過黃宗顯根據手上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說在PTSD定義中,症狀需持續一個月以上,至於急性壓力症(Acute Stress Disorder)則是症狀持續3天至1個月,兩者均指接觸實際死亡或死亡威脅、嚴重受傷、性暴力後,出現入侵性症狀(如不斷想起事發畫面、發噩夢、回閃)、持續退縮逃避、產生負面思想情緒、過度警覺、有解離症狀(如喪失現實感),並對日常生活構成影響。不過黃宗顯說並非一定是病人親歷威脅,也可以是他們近距離目擊或身邊至親出事,所以親歷該場演唱會的人最應關注自己情緒變化,而事情發生後出現急性壓力症的人,又有較高風險發展成PTSD。用錯方法抒解情緒,如用酒精麻醉自己,以及重複看到相關資訊,也會增加風險,所以他提醒不轉發片段,也可減低對這群人造成刺激的機會。
當晚觀眾撤離會場時若有很大情緒反應,是不是比較嚴重?醫生說亦不盡然,PTSD可以隔6個月後才出現症狀。「對於負面情緒困擾,每個人都不同,好難一概而論。即使當刻很大情緒,都不代表之後一定復元不到,而沒反應又不代表一定沒事,症狀可能之後才出現。」在場內的觀眾原本坐着看騷,卻變成事故目擊者,「就好似坐定定目睹這件事,走也走不到」,距離也是受多大創傷的一個因素。「離遠在10米以外見到有車禍,與見到身邊有人遇車禍,是兩件事。所以坐得愈近台前的觀眾,愈能看到台上情况或全情投入的人,受的影響可以是最大。」歌迷對MIRROR及演唱會有多肉緊,以及個人心理狀態、性格、背景等,都會影響可能造成PTSD的壓力「強度」。
曾患PTSD增再患風險
雖然在指引中PTSD定義列明只是看過片段而非親歷其境,除非因工作需要而須反覆觀看,並不算是「接觸」事件,但黃宗顯指出片段在網上流傳,「就好像大家將事件不斷重播,這件事原本只影響在場館的人,現在帶到場館以外的人都有機會產生創傷」。擔心出事後無法追究責任、徹夜留意新聞有沒有更新傷者情况,有些人說似是一下子回到2019年的無數個磨人晚上。在2019年後,社會曾討論「集體創傷」,這次會否延續以往未好的創傷?醫生說「集體創傷不是醫學名詞,是我們見到一個社會情景,用一個名詞去形容其狀况」。會否造成PTSD確也考慮一些「創傷前的因素」。「兒時的情緒困擾,或曾有抑鬱、焦慮、驚恐、PTSD等,遇到這些事情再患PTSD的機會是大些。」
醫學上無法診斷集體創傷,不過黃醫生說:「這幾年一直發生很多事,好似未停過、未休息過,我相信很多人都覺得氣氛好負面,我做了20年精神科,這幾年我們發現做得最辛苦,求診的人真的很多。」他笑說試過在凌晨坐的士回家,「司機話『又係你呀,你做邊行?』我沒多說,他就說『你僱主對你咁差!』以為我被剝削。」
2016年跳出公立醫院做私家診所,擺脫一個早上4小時診50個症的苦况,但他對病人自此卻更上心。記者說以為精神科醫生總是二話不說就開藥,「你說得對!」他曾經覺得醫病很容易。「當時在醫院,我不覺得很大挑戰,有個假象覺得自己做得好好,個個回來都話好番,但我不知道有些人沒再回來,可能他們狀况是不好的。後來(在私家診所)我發現有些藥真的有副作用,主動問病人就會講。醫了15、16年,覺得好容易醫的病人,為何現在那麼難醫?花很多時間理解他們才發現,每個個案都很不同,當我知道得愈多時,就愈難處理,所以整個思維唔同晒,變成挑戰很大。」
這天待他下班再聊,原本預計7時半,他也因會診遲了1小時,一碰面,醫生說起剛剛見的,是個智商很高的11歲孩子。「他好得意,話『我好渣㗎讀書,冇你咁叻,你咁多張證書』,我話你點知?因為我沒跟一般診所的做法掛起(證書)。他又說『我諗都諗到啦,你啲證書先值錢㗎嘛』。」為了訪問拍照,他特意穿上西裝,被病人問今天要見什麼大人物。「我的診所沒有醫生枱,只有一張圓枱,好似屋企咁,希望給他們感覺,我是一個同行的人。」
教你一招:分離靜觀法
心裏的傷,不一定食藥才可以好。「最近接了一單PTSD,該個案是坐巴士遇上撞車,因玻璃碎裂有皮外傷,但她自此好怕搭巴士,我當然不會逼她,但當她情况好些,就要她坐巴士,用表記低是否自己坐、坐了幾耐、幾多號、有沒有經過事發現場。這個完全是用心理治療去幫她,一粒藥都沒有開。原本我也曾鼓勵她食藥,但她很勤力地做,每日坐兩次巴士,現在我着她坐事發座位、去到事發地點要下車行過去,慢慢她就覺得自己克服得到,現在好了近九成。」有時黃宗顯甚至自己出動,「那是另一個與焦慮有關的個案,他一有親人過身就來找我,因為驚去殯儀館,我曾指示他去,最後家人要拿幾炷香在幾條街外給他,向那個方向鞠躬,再把香拿回靈堂。他其實已很努力,不停上網看破地獄、靈堂的相。之後過一段時間,他又要到殯儀館,今次真係唔得喇,我親自帶他去。從火車站出去行那條天橋,行了成個鐘,我一路讓他說出自己的感覺,然後教他放鬆,那天不是喪禮,我打算帶他入殯儀館行個圈,但去到對面馬路,突然有人推車載住花牌在後面推過,他嚇到喊,我就話得喇,今天練習到此為止,不可再繼續,因為你要唞一唞。我知他太辛苦,不想他太驚下次不敢去。」
那什麼時候要撐下去,什麼時間才不能勉強自己?「好難講,自己覺得頂唔順,就唔好勉強。通常頂唔順就會來找我們。」如果不妨礙生活,也不一定非要「挑戰」自己不可。
然而醫生亦非萬能。黃宗顯說一些反覆經歷壓力的病人,「如家中經常有暴力,知道其身處的環境短期不會好轉」,治療亦會有困難。如果不涉及家庭,而是為身處覺得不會改變的社會而產生壓力,環境闊那麼多,會否容易處理些?「都未必㗎喎,有些人可能完全沒想過生活的地方會發生一些事情,有一種失去希望的感覺;有些人到疫症又產生另一種壓力,擔憂防疫政策,社交活動又有限制,令很多人情緒也不好。」有人說MIRROR熱潮令香港人重新感受到快樂,但演唱會一事又帶來打擊,原本用來治療傷口的,卻變成新傷痕。「我也同意大家低沉了很久,MIRROR出現好似為大家製造了很多開心,突然咁大件事發生,是會有很大反差。」
「但你又發現控制唔到,人生就係咁。」他提到認知行為治療是調整想法及行為,「但如果有些想法是負面,好難諗到好開心,如果一個人考試考得好差,入不到大學,好難叫佢『開心番啲啦,其實都唔係咩負面嘢』。若我這樣跟病人講,其實沒有說服力」。當不能硬把壞事說成好事,「這時基本上我們用不到認知行為治療,會用一些新一代心理治療,如靜觀、元認知治療,它們的共通點不是叫人扭轉負面想法到正面想法,反而嘗試擁抱和接受現在的狀况」。
「如有些人會不停回想當晚(演唱會)發生的事,有很多擔憂,其實是可以明白的,但擔憂到一個點,日擔憂夜擔憂,擔憂到返唔到工,這個擔憂就是過分了,既幫不到件事,又會再拖低情緒,元認知治療就會令你不陷入這種excessive worry。」
急問醫生分享一招。「其中一招叫分離靜觀法,我們常會用比喻,就像睇老虎那樣,老虎是兇猛的,而牠就在籠中。老虎代表不斷在腦海出現的負面思想,現在你觀察這隻老虎,觀察你的思想,同一時間告訴自己,你跟老虎是有距離的,這些想法不會影響到你,你亦不會去『搞』這個想法。我們有個說法,想法指示想法,它不一定是事實,但你的想法會影響你的情緒,你可跟它保持距離。」老虎很少見,如果不太有感覺,換成蟑螂行不行?醫生又分享另一個比喻,「這個叫旅客火車站,火車是不停站的,就比喻進入我們腦海的思想,想像自己是拿住行李,站在月台,一直望住火車一列列離開,你看不清楚火車上發生什麼事,所以你可以做的只是站着看。過咗就過咗,焦慮是同樣道理,你的想法很快過,不用着眼在這想法上。」
撫慰心靈 拒講「不實際」的說話
與醫生談話,他的聲線總是平靜,接話總是先充滿肯定,問他這幾年有沒有覺得哪些話不應多說,例如看別人已經很辛苦,就不要亂說加油?「我唔會講hurt(傷害)人的說話,亦不會講unrealistic(不實際)的說話。」他亦在大學為年輕人診症,「我覺得照顧他們的心理需要好有意思,因為他們才是未來的棟樑,但我見到的都是破碎心靈,好多是覺得沒有希望。有些正面對審訊,現在畢業找不到工作,就坐咗喺度,但即使案未開審,僱主唔請就唔請。我不會說你實搵到工嘅,真係唔敢講,只會叫佢再嘗試、再努力。」他強調有些事不能只有醫生去做:「如果周邊環境持續有壓力,改變不到,有時我們做多少都未必完全幫到他們。對於the poorest of the poor,無論我如何跟他講心中富有,他最終都要食飯。這要整個社會去做,僱主也要想想,案件都未審,是否要給他們一些機會?」
自嘲生活平衡最負面教材
排得密質質的時間表裏,黃宗顯保持平靜,保持上心,不僅年輕人,他其實百足咁多爪,除了頻頻出現在媒體訪問、出書、電台開咪做節目,又擔任關心外傭、跨性別人士精神健康的工作,到法庭做專家證人亦在所不辭。他笑自己是work-life balance的「最負面教材」,最多只在星期日休息半天。別人是忙到崩潰,他是忙極都沒崩潰。「因為我好鍾意自己的工作,我都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何我好似唔識攰咁樣呢,其中一個原因是每個人都有很獨特的故事,日日都唔同,日日都有新衝擊。聽到人的古仔,會學到很多。有時他們會回來找我,繼續與我分享之後的人生,有些人去了別的國家住,仍會記得向我傳來信息,我就會開心。原來在他心目中,我的角色是陪他走了一段人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