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慘劇面前,守住心中的一念

文章日期:2022年08月07日

【明報專訊】MIRROR演唱會慘劇後一日,心情完全無法平復。一想起重傷的舞蹈員李啟言(阿Mo)正在ICU搏鬥,可能將面臨無法再跳舞的人生,便感戚然。再想十二子會否因此被打沉,又是失落。

相關企業竟然容許不可能跌下來的大熒幕跌下來,可謂匪夷所思,人神共憤。

然而更令我質疑人性的,是網上種種言論,以及某些傳媒的嗜血行為。不安伴隨着憤怒與疑惑,我實在無法工作,便找書來讀。其中一本是音樂家江文也的傳記,這本有機會再談。另一本是人類學家兼精神病學家凱博文(Arthur Kleinman)的What Really Matters(小圖),中文譯作《道德的重量》。一年多前為了研究需要,我讀了這本書的部分。我直覺覺得再讀餘下的一些章節,可以幫到我。

慘劇發生後,我估好多人都和我一樣,不斷碌手提電話,不想錯過任何資訊。但愈看得多,就愈沮喪。我問了好多「點解」,有些點解其實未必好難想到合理答案。例如點解會容許鋼纜斷掉,或許用好普通的理論就可以解釋:偷工減料、行業滑牙、青黃不接、心存僥倖。缺乏的只是資料,而不是邏輯,有資料就能解釋。但我更多的「點解」並非出於晦氣,而是真的無法理解。點解當年輕人遇上慘劇,有些KOL可以容許自己趁機抽水自我宣傳?點解某些KOL可以容許自己不斷發布假資訊只求增加瀏覽人數?點解過了二〇一九年,有所謂屬於支持民主的人仍然可以容許自己毫不猶豫便share未經證實的消息?點解有傳媒的記者或小編可以容許自己用「盛傳」去出新聞?點解這些記者或小編可以容許自己不斷上網抄錄網民的言論用來炒「新聞」?點解可以容許自己完全違背所有守則,親自侮辱自己的專業?點解有網民可以趁機開假account聲稱自己是有份參與的舞蹈員繼而造謠?點解有網民可以肆無忌憚攻擊十二子?或許以上所有問題都能歸結於一個:點解有人可以容許自己成為如此這般的人?

我們想做一個怎樣的人?

我常常強調我是讀社會學的,基本上不會採納純粹個人化(individualized)的解釋,否則社會學本身就不成立。但如果用社會學經常採用的因素,又出現張力。是階級問題嗎?階級可以解釋商家無良行徑,但可以解釋網民言行嗎?我有理由相信,那些發表惡毒言論者,部分和我的年齡不會相差太遠,都在香港出生,相信都接受類似的教育,甚至對某些政治議題的立場都不會差太遠,而且感覺好多都是男性。為何說得出這樣的話?我無法理解。

凱博文本身是精神病醫生,What Really Matters這本書講述了幾個應診者的故事,我在這裏簡述其中兩個。首先是中國退休醫生Yan Zhongshu的故事。Yan醫生在北京出生,國共內戰後選擇留在中國,因為他相信共產主義或許會令國家好起來。然而好快就見到新領袖其實只是新的特權階級,貪污腐化不斷,亦開始打壓異己。Yan曾經逃到香港,但對殖民地感到失望,重返大陸,不久就經歷「文革」最熾熱瘋狂的時候。他形容當時所有人都只能是共謀者,要生存就要妥協。在工作單位醫院裏,他有位好朋友Xu Weiqing,二人一直互相幫助,甚至Yan的妻子也是Xu介紹的。Yan出身不好,「文革」時好快被紅衛兵看上。Xu因為「成分好」,本來能夠倖免,但當被指控和Yan關係密切時,Xu立刻出賣Yan,大力批鬥,毫無餘地把所有秘密資料和盤托出,甚至出手毆打。Yan全靠某些幹部賞識,得以保命,逃到甘肅,但妻子慘死。改革開放後,Yan得以復職,更升到主管位置,但要繼續和Xu在同一個部門共事。一次政府要求醫院派一名醫生到山區駐守幾年,那時中國依然貧困,大家都知道一去便難以回頭,前途盡失,包括黨委內的好多人都知道Xu做過的好事,因此大家合謀要趁機報復。Xu也心知肚明,自知大難臨頭。Yan內心極度煎熬,曾被背叛,令他有好大衝動把Xu發配邊疆。然而在大會上,Yan突然向政府官員建議,不如採取輪更制,每人駐守幾個月,結果多人和應。Xu其後跪在Yan面前叩頭道謝,聲淚俱下。之後二人儘管不能再交心,但總算可以間中談兩句。不過世上無童話,隨着經濟發展,地方政府和醫院希望企業化,以市場主導發大財,背後其中一個推手就是Xu。Xu向Yan說,只要你肯站出來做門面,有公信,事情就好辦了。然而Yan無法違背自己從醫的原則,斷然拒絕。Xu破口大罵:那麼你就退休好了!Yan無意再反抗,退休到女兒所在的美國。

第二個故事的主角是年輕女性Idi Bosquet-Remarque。Idi是人道救援工作者,在非洲某國興辦小型救助事業,對大型NGO非常抗拒,反對西方救世主式的所謂援助。她盡量融入當地,直面貧困,保持衝勁,對於遇上的困難如官員貪污等,都能夠以幽默心境應對。她自知工作成效不大,但做得幾多得幾多。凱博文在Idi學生時代已經認識她,非常欣賞她的堅毅。然而有一次Idi回美國休假,說希望凱博文提供協助,見面時凱博文發現Idi雙目已失去光彩,亦看不到常見的笑容,便知情况惡劣。Idi說因為戰爭爆發,內亂升級,曾三次被置於槍口下,首次覺得自己真的會被殺。所建立協助婦女的團體被軍閥瓦解,受助者被強姦。她說一切好像都無用了。凱博文覺得Idi陷入了危機,便心急建議:暫停人道工作吧,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但Idi反對:不,我不會逃走。她繼續說當刻想知道的,是有什麼方法可以抵受被打敗的感覺,如何對抗麻木,而不是要離開。兩人繼續談了好長時間,Idi依然拒絕停止工作。她對凱博文說:「你並不知道得比我多,對吧?但我從你眼中,可以見到愛;從你的聲音,我聽到你對我的關心。這就是我來的原因。」就這樣,Idi重新找到動力,回到災難現場,繼續工作一年。其後到瑞士某NGO擔任臨時職位,卻不幸因車禍離世。

處身困境不沉淪

凱博文用故事嘗試指出,我們的生命本來就是不確定的。或許不是人人都會經歷政治動盪或戰爭,但即使在日常中,我們都會遇上無法預料的困境。在不安與不確定中,我們如何能夠處世?如何能夠過合乎某些價值的生活?Yan醫生不是什麼完美的人,他承認自己在「文革」時必須妥協以求生存。但他被徹底背叛後,遇上完美的復仇機會,卻在一刻之間、一念之內,選擇阻止復仇的循環。這不代表就為他帶來好結果,因為當日背叛他的人,並無真心悔過,而最終把他踢走。但Yan那一刻的選擇,告訴了我們可以有怎樣的道德想像。至於Idi,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女生,你不會在大銀幕看到她的故事。然而在困難中,她發現對自己最重要的,是委身(commitment)。不是什麼強烈的意識形態或信念,而就是一份委身,所以不能離開,不能逃走,並在簡單卻溫暖的眼神與話語中,找到繼續委身的動力。

在困境中,在不確定面前,要能處世而不沉淪,就必須問自己:其實對我而言,什麼是真正重要的?用日本動漫的方式講:我的心之核心究竟是什麼?我的靈魂在哪裏?我心底裏維繫着自己的,究竟是什麼?真的是like數嗎?真的是被followers追捧時的愉悅嗎?真的是做haters時那種快感嗎?開假account去吹風,譭謗十二子與舞蹈員對立,究竟為我帶來了什麼?是否重要到可以令自己的靈魂蒙污?

我不是要討論什麼哲學或神學問題,只是想請讀者一同回歸到自己實實在在的經驗。凱博文認為我們的道德生活取決於三者:文化意義、社會經驗,以及主體性。前兩者屬於社會、群體,主體性則關涉自我以及個人情感。轉向自身,則我們必須撫心而問:What really matters?下一個問題就是:我究竟想做一個怎樣的人?這不需要什麼大智慧,只需要在某些時刻停下來。我本來都不太贊同「首先要做個好人」之類的論述。因為什麼是「好人」,本身必然與文化價值扣連,並無所謂抽空而言的「好人」。不過,這不代表我們就不能把自己的多重身分、利益瓜葛、情感網絡先暫時「懸擱」起來,再觀照自己的內心。觀照過後,你還可以在中傷Anson Lo的行為中找到合理的滿足和快樂嗎?你還可以繼續炒稿吹風而無一絲不忍嗎?對,網絡匿名容許你大放厥詞,社交網絡令「呃like」成為賺錢方式,但講到底,你願意因為如此就變成這樣的人嗎?

保住靈魂 克服冷漠

找回自己的核心,保住自己的靈魂,不一定能令事情都變好,正如Yan醫生的結局是黯然的。然而保住我們真正珍視的事物,或許能夠找到繼續走下去的勇氣,甚至反抗的力量。可能繼續是跌跌撞撞的,或哭依然比笑多,頹喪的日子仍會不時來臨,但起碼我們的心無完全死去,也無踰越價值信念所不容許踰越的那一線。凱博文最後引用Henry James小說主人翁的話:「我們在黑暗中工作,我們做所能做的,我們給予所擁有的。我們的懷疑就是我們的熱情,而熱情是我們的職責。」要熱情地懷疑,因為我們必須不斷審問世界,拒絕同污;要熱情,因為缺乏熱情,就會無法如Idi般在無明中勇敢地活着。我想起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失去「心」的人,有些會視作惡為世界的律則,有些則會變得淡然冷漠,失去愛的能力。我近年因為見到好多前者,有時就會變成後者。或許大家都失去了「心」。在電影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女兒Joy變成的「豬八土扒姬」說:Nothing matters。什麼都不重要了,無什麼值得留戀,放棄吧。然而母親秀蓮也說:Nothing matters。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因為真正matter的,就是你。

上星期六,我去了聽mansonvibes的live house演出。聽到《今天我不想做嘢》和《唵嘛呢叭咪吽》,感覺在黑夜裏似乎看到了一點微弱但柔和的星光。「錯與對 一念如魔 成佛 / 愛恨有盡時 即管參透 / 惡念冷靜過後 美麗背後 修心萬有」。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都是心之所繫。守住一念,以善制惡,克服冷漠。願阿Mo和另外兩位舞蹈員盡快康復。願大家都平安。

文˙莫哲暐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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