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又多了一位世界冠軍了。」華道家元池坊香港支部長、花道館創作總監梁偉怡(Verdy Leung)在facebook上寫道,在池坊花道世界盃比賽特別會員組中獲得的「華道家元獎」,亦即是第一名。他主理的花道館位於太子花墟一隅,穿過一陣繁鬧和花香,工作室因應時節,放置7月祇園祭相關的檜扇插花和掛軸,他跪在花前整理「役枝」,這種名為檜扇的花又稱射干,而工作室的另一側,在茶几放着印有八坂神社標誌的菓子,花和菓子都是貼心的「Sensei」為了向晚上花道班的學生,介紹祇園祭文化而準備的。
疫中參賽 險阻重重
日本花道(又稱華道)最早源於佛堂供花這習俗,14至16世紀室町時期,京都「池坊」確立花道學說,因此有近560年歷史的池坊被認為是日本花道的起源,再發展出不同流派。時至今日,池坊仍是日本花道中最大的派系,在全球擁有逾百支部,過往不時舉行花展、講座、研究會等交流活動,由於受疫情影響而停擺,因此舉辦了首屆網上插花競賽「Ikenobo World Cup(池坊世界盃)」讓海外會員參與。比賽分為特別會員組及一般會員組,梁偉怡解釋:「簡單來說就是高級組和初級組的分別,一般會員組開放給所有(池坊)會員參加,特別會員則是指擁有脇教授三級或以上的資格,這組別的參賽者全是老師等級。」
疫情、天氣影響 限制花材選擇
在這場老師之間的競賽中獲勝,Verdy慨嘆獎項得來不易,因花道館工作室位處的大廈有感染群組,險些無法參賽,「比賽規定提交今年4至6月創作的作品,但這段時間香港疫情很嚴重,樓下一二樓都是老人院,而工具、花器全放在這裏,不知等到何時才能回來工作室準備比賽的作品」。準備的時間不多,又要解決花材的問題,香港主要依賴進口花材,疫情令物流時間拉長,外國花材輾轉運到香港時,已不是最好的狀態,「曾考慮使用荷蘭的花材,但現時由歐洲運到香港要繞遠路,有些會停在迪拜等地再運來,那些地方天氣炎熱,花材赴港時已凋謝、不能用」。
Verdy最終選用了香港的蓮花、日本的斑芒草和台灣的金英花,創作出載有自己成長和研修花道經歷的參賽作品。Verdy說這作品無法一人完成,創作過程全賴學生的幫忙,除了從日本、台灣花農訂購,請他們直接寄過來的花材外,縱使用上本地花材也並非較輕鬆的選擇,「單是蓮花、荷葉就在樓下(花墟)訂了6大盆,好不容易搬上來後,再從中挑出最好的來用……最近天氣太熱,很多來到時已『曬燶』」。他把雙手握成環形,用力比出花盆大小和重量,這準備過程光是想像已覺艱辛和不容易。「不要看作品好像每種花材只用上一、兩株,一定要挑上狀態最好的花材,因為花道需看花的生命力。」有些情况作品會故意用上有瑕疵的花材來表達某種寓意。Verdy笑言還有一個難關比創作費時,「大會要求其實很簡單,作品只需放在白色背景前拍照,可以調光暗但不能調色或修圖」,但也不是隨便拍一張照片便可,Verdy和學生花了不少時間在調整拍攝角度上,務求呈現出作品的美態。
自成一格 需要頓悟
花道有不同花型,立花、生花和自由花,池坊在70年代基於傳統的正風體,衍變出發揮空間較大的新風體。生花正風體利用1至3種花材為「真、副、體」,呼應「天、地、人」三才的概念,而新風體則改以較靈活的「主、用、補」,分別指主花、對照主花的花材和輔助整體的補枝。Verdy這次獲獎作品屬生花新風體,以蓮花為主、芒草為用、金英花為補。「一般比賽時,較多人使用新風體,因為運用新風體必須熟悉傳統的規則,再由花展現出生命力,也就是花道常說的守、破、離。」由遵守傳統、破舊立新至自成一格,新風體能「見真章」,但要達到這境界需要一點頓悟,Verdy回想曾經有老師說他過分認真,有另一位老師看完他的作品說:「靚,但淨係靚係唔夠。」他起初迷惘,但在觀摩其他人的作品後,他明白要做到技巧、技術上的「靚」是基本的,想做出分別則要看投放了多少「自己」在作品當中。
跟任何藝術創作一樣,花道中作者對觀者的坦誠相對,用心才能觸動別人。特別是老師對學生有所了解,看其作品更是一種赤裸的內心交流。雖然成為花道教授前,Verdy曾從事影像和多媒體藝術創作,亦在大學的電影學院授課,但他坦言,或許因為是「巨蟹男」,個性上不習慣表露自己一些想法,「像曾有一段時間,在一些平台發表文章,但會自我質疑,為什麼讀者會想知道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很好、很獨到嗎?」直至遇上花道,Verdy用了10年消化和感受,學會對自己坦白,練就出心態上的自如。
從花的姿態悟道,亦從別人身上學會了道。Verdy認為,花與道之間,道更為重要,因為道從來都是與人相關,所有的道離不開人,「花道不是單純地表達自己,如果心地不好,插的花也不會好看」,教會學生技藝,亦着重教會做人的道理。而花道教會Verdy感恩身邊的人事物,「我們看到一件產品、一支花,不會知道經過多少人才製成,但花道讓我發現背後有不少人付出努力,才會得到這件物品。像花道般,沒有我的老師、老師的老師,一代一代傳承,就無法成就現在的我」。
得獎作品 故意用穿洞荷葉
Verdy憶述數年前在「舊七夕會池坊全國華道展」成為首位獲獎外國人的喜悅。這花展始於江戶時期,在此以前一直只有日本人獲獎,大會更開辦一項專門頒給外國參賽者的安慰獎,直到他在那屆獲得「秀作」大獎之後才取消,同屆亦有台灣、中國大陸的參賽者獲得名次。不論當年或是今次贏得國際的獎項,他指全賴老師們的無私教導,以及學生對他的信任才做到,「當我還是新手老師時,很感謝學生包容我的不足,每次修改他們的作品其實就是在做一件新的作品,都在和學生一起成長和進步」。
花道是學無止境,有學生已跟Verdy學習了15年花道,級別上早已升到最頂端,但依然會到花道館上課。在疫情前,Verdy每年也會到日本進修,「像讀大學般要讀3、4年,分別在於同學都是老師等級,由基礎重新學習,確保大家所學的都是最正確的,完成後還有研究室,可以跟從各專長的教授再深入學習」。
是次獲獎其實帶着遺憾,在大會通知Verdy喜訊前數天,他收到恩師豊田光政老師逝世的噩耗。Verdy回想與豊田老師相遇,是在日本北海道旅行時巧遇到正在佈展的豊田老師,由豊田的學生介紹才認識,及後在港台的交流活動接待過豊田老師才漸變熟絡。當豊田老師開設了古典立花的研究室,他馬上請老師收他為徒。「很難忘一次,豊田老師在所有學生面前,叫我在45分鐘內完成作品。」花道追求心要慢,但手不能慢,這是豊田老師對他能力上的肯定。雖然Verdy已修畢豊田老師的課,但礙於疫情無法參加展覽,原本選好臨摹古書上的作品,仍未有機會到日本完成。
因為花道,結下人與人的緣分,「豊田老師是柴田英雄老師的入室大弟子,而柴田老師是日本花道神級的人物,是我一直以來的偶像……一般老師開課只收30個學生,柴田老師的課則有500人」。Verdy有幸成為了五百分之一,也許豊田老師曾向柴田老師提及這位學生對花道的熱情,因而特別照顧他。
人才是道的根本
因豊田老師離世,Verdy久久未能平復心情,但因獲獎需寫下一番感言,文字幫助他梳理情緒,重新發現人才是道的根本。Verdy說,是次比賽的作品「主要想帶給人希望,故意挑了有塊穿了洞的荷葉和一個小小的蓮花『冧』,近年疫情和社會氣氛好像很差,但可期待花開之時,帶着希望去等待」。
採訪當日,工作室來了兩名年輕訪客歸還花器,他們是Verdy學生Sally在中學教授花道的學生,Sally跟他們翻着書冊,看到日本花道大師古川守彥的作品,Verdy雀躍地介紹:「這是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作品!」而人與人的連結,亦是這樣由花道扣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