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過去一個多星期,小市民茶餘飯後大談議員容海恩的「國之大義」。在香港,偶爾也在報上看到有人要脫離父子、母女關係等,但家嫂要脫離「爺媳」關係,有點少見;而且,此非家庭糾紛,事涉國家安全,恐怕在香港當屬首例。
有人說,這類同毛澤東時代的政治運動期間,公開與政治有問題的父母子女「劃清界線」,著名例子包括劉少奇的女兒劉濤和兒子劉允真,他們曾在文革期間的大字報上「與自己的反動老子徹底決裂」,據說是江青及他們倆的母親(劉少奇的前妻)慫恿的。文革的「滅親」事件,在華人社會裏被反覆回憶,是當代中國政治的悲劇之一。不過,容議員此事卻應驗了馬克思改裝黑格爾的話:一切偉大歷史事件及人物會出現兩次,一次是悲劇,一次是鬧劇;我稍為看過社交媒體上的反應,似乎笑聲真的多於罵聲與哀嘆。
好幾年前因為做研究,曾訪問過當時剛上任的容議員,我對她的印象其實不壞,也覺她好像跟這個政治大染缸有點格格不入。身為建制派與袁彌昌結婚,自然多了兩位反對派的近親,即家翁袁弓夷與小姑袁彌明,再加上香港政局的大變動,容海恩在公私世界的拉扯中多少感到有點迷茫。迷茫之中,她又要有個正確方向,就是國家的大義,對國家的忠誠。
忠誠本來不是壞事,視乎性質與對象。從「忠」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建制與反對派各自不同的思考、行動邏輯及政治文化。
反對派的忠誠對象
我這裏先簡單講一下反對派,這雖非本文主題,但可以做個對比。對反對派來說,忠誠通常並不是具體對象,而是抽象的價值與原則,例如「自由」、「政治平等」、「自主」等,內容是什麼,各自表述。甚至可以說,反對派反對的對象很清晰(「反國教」、「反送中」等),但卻拒絕忠誠於任何具體人物、機構以至制度。發展至2019年的「無大台」口號,可以說是這個邏輯的極致,英文一般翻譯成leaderless,就是指拒絕跟從任何領袖或領導團體。另一個有趣例子便是被稱為「民主之父」的李柱銘,雖然也算有些粉絲支持者,但似乎更多人想「弒父」。我在一個視頻上,看過一名十七八歲的社運少女,在一街頭集會中當眾指罵李柱銘當年支持回歸,出賣香港人。我相信現場有人像我一樣,不同意她的見解,認為她完全不了解當年的歷史,錯怪了馬丁,但當時並沒有人說她「出言不遜」,也沒什麼人來為他辯護,八十歲的老人家,身為民主運動的領導人物,要委屈地細說當年,為自己的過去解畫。俗一點說,香港反對派就是「冇大冇細」,不忠於任何權威(紅起來的「教主」、「國師」或KOL,通常也只是短暫紅人),只有抽象忠誠,如果有什麼具體的忠心對象,恐怕就是自己。
至於建制派則完全相反,「忠」當然很重要,對象也具體得多,而且愈來愈具體:國家、中央、國家主席習近平,以至所有跟國家有關的象徵,能代表國家的人物。而且,這個價值,在《港區國安法》實施後的時代裏,更成為至高無上的「政治判斷」。這四個字我是從劉兆佳教授那裏學來的,他還說,這不是「政治審查」。然而,「忠」的對象雖然具體,但該如何表達?這便成為一大問題,這好像也是一種審查,甚至要與人爭逐「忠」的資格。建制派雖有「忠心」認證,卻時刻感受到「表忠」的需要,而且,這種感受也是一種焦慮:到底怎樣才是一種恰當的表達方法?我會否比別人差?
雖然許多人說香港大陸化,但政治世界及語言畢竟仍然是「一國兩制」,我不敢斷言日後會否跟內地沒有分別,但現在要無縫接軌,還是未能做到,也不容易。建制派來源複雜,跟內地地方幹部相比,又缺乏長期政治思想教育及學習,選拔及評審也遠遠及不上內地那樣統一及系統化,因此,香港建制派要表達忠誠並不容易,而最根本的問題是,那套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語言,前特首梁振英這一類國家領導人,當然心領神會,但許多建制派並不是都倒背如流、融會貫通的。
具香港特色的「高級黑」「低級紅」
有一位反共、被指分裂祖國的家翁,該如何撇清關係?便頗費煞思量,容海恩身邊也許有很多高人指點,卻沒有標準答案,自創答案,很可能變成一種具有香港特色「高級黑」或「低級紅」。我不知國安公署諸公對容海恩的「劃清界線」是否滿意,但引來坊間的笑談,恐怕他們也不會高興到哪裏去。
最近,因為全城建制派也在學習習近平思想及講話,因此,如何評議、引申以至讚譽,又成為另一件不容易做的功課。
在香港電台節目《同理.繼續傾》中,電台創作總監及主持馬浚偉訪問另一名立法會議員陳曼琪,二人一唱一和,大談習主席在回歸25周年的講話。他們當然對主席讚譽有加,但當中幾句說話卻又成為媒體及社交媒體廣泛流傳的「佳話」。陳曼琪形容自己讀後很感動,感到「毛管戙」;馬浚偉則說,這篇講話像九陽神功,打通任督二脈。廣府話裏的「毛管戙」一語雙關,用來形容「感動」無不可,但更多的是指一些令人難受的聲音或肉麻的話;至於武俠小說式幻想,又是否適合形容偉大領袖?我真的沒有聽過內地的高級或基層幹部會這樣形容習近平思想。如果我是國家領導人,我會懷疑這些是否真心之言,還是一種暗諷。
這些當然都不是故意的諷刺,而是一種意外的幽默。文學不是我本行,我無法提供學術及系統性的討論,但我讀過李歐梵教授的一篇文章,他區分諷刺與幽默,對我思考這個問題很有幫助。他指諷刺是把對象扭曲變形,而成搞笑對象,幽默則來自反諷(irony)及顛倒,對人性處境保持一種距離,讓讀者觀照自己及別人的處境,看出荒謬及怪異之處。
香港的新政治世界,令我想起一部很久以前看過的荒誕劇。在上世紀蘇聯及東歐共產陣營倒台之後不久,我在香港看過中英劇團改編哈維爾的劇作《備忘錄》(The Memorandum),劇中的官僚機構有點像今日建制派的生態:一個本來刻板無聊的辦公室,突然收到上級的通知,為了增加效率,所有人也要學習一種新語言,稱之為Ptydepe,並宣稱這種語言能更精準傳意。辦公室裏的員工努力學習及適應,產生各種笑料,同時,因為有人反對及抵制而觸發環繞權力及語言的辦公室政治。
哈維爾創作這部作品,正是1960年代,他在思考後捷克極權主義社會的權力邏輯。若他在生活在香港,應該很想寫《備忘錄》的續集或香港版。香港的新政治語言,小市民如我當然覺得猶如一種陌生的外語,要學也不知從何學起,更多的人是提不起任何興趣學習;但更有趣的是,有一群政治人物對這套語言相當雀躍,大講特講,自己牙牙學語,卻自許為導師、專家,教導我們小市民。然而,這些新貴自己卻沒有受過多少訓練,只能把外語當作母語來講,既脫不掉各種口音,引喻失義,自創各種怪誕修辭,每天為我們提供一種有新香港特色的幽默及荒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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