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日有幾件事,觸發我覺得應該要寫下如何欣賞漢字書法。藝術館展覽「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開幕一段時間,展出多幅書法藏品,但好像留意到的人不太多。某日經過東鐵線某站,看到牆上用書法樣式寫成的站名,不禁慨嘆:為何如此難看的字,可以霸佔香港公共空間幾十年?另外見到一名以書法為招徠的Instagram經營者,早前為一間皮革鞋舖題字,先不論寫得如何差,作品竟然無鈐印(即落圖章),根本不叫完成。而這位書者,近年亮相電視節目示範題字,不可謂不羞家。近年確實多了人學習用毛筆寫字,但缺乏審美眼光;部分教者也是譁眾取寵,賣立場賣樣。書法要在香港提升,首先就要提升我們的眼光。
有一種錯誤理解,叫書法無準則。有人會說:書法美醜都只是個人喜好,無高低之分。所謂各花入各眼,誰能夠訂出好壞的標準?有趣的是,同樣屬於藝術範疇,大家會認為歌曲有好壞,畫作有高低,偏偏書法好像拿起毛筆寫,就可以了。所有藝術範疇都有審美標準,固然無絕對的標準,但不等於可以全憑主觀喜好或感受。確實,有人喜歡聽R&B,有人喜歡聽Pop,沒有誰比誰高尚。但如果唱者走音,相信無人會說因為這是藝術,所以不能判斷其好壞。我們必須掌握一個概念,叫intersubjective的標準,即群體經過長時間碰撞、爭執、商議,共同建立一套標準。這套標準不像自然科學的鐵律般牢不可破,但確實有理據。有兩點值得提出:(一)歷史很重要,並無任何藝術流派憑空出現,好多開山立派的人,本身就受過所謂「傳統」的訓練,再在穩固的基礎上創新、破格;(二)既然是intersubjective,就代表可以改變、突破,但改變必須有原因,例如為何這樣畫更美、那樣寫更能表達出感情。
傳統意義
漢字書法的形式比較牢固,因為無法離開文字本身,難有驚天動地的大突破。所以傳統對於書法而言,或許比其他藝術類型更重要。其實到了唐代開出狂草一派,已經把作品必須表達文意的定理打破,走向接近純粹藝術觀賞及情感表達。如果完全脫離文字,純粹使用線條,則可以稱為水墨藝術,而不再是書法。但既然說自己在寫書法的話,就一定要有文字。來自傳統,就必須由臨帖開始。書法碑帖,固然經過了canonization的過程,由古人(士人)確認什麼值得留下。這當然是可以挑戰的,但在挑戰之前,先好好學習欣賞品評。歷朝用毛筆寫字者千萬計,卻只有這數十碑帖留下,為書家所讚歎,自有其原因。千萬不要只臨書法老師的字。如果你老師是好的書法家,他肯定也是靠臨帖自我增長,如此,他主要的導師就是王羲之、柳公權、王鐸,教材就是西狹頌、史晨碑。好的老師會教你如何臨碑帖,使他的導師也成為你的導師。我聽聞有位用毛筆寫作品擺展覽的人,竟然說不出自己臨過什麼帖;也有人學書幾年,便出版自己的帖請人家學自己的筆法。當然,兩人的作品都非常難看。王鐸與傅山兩位明末清初的大書家,都是一日臨帖,一日創作,方能獨步天下,日本收藏界甚至有「後王」(王鐸)勝「前王」(王羲之)之說。
好的創新
如果某些毛筆字展覽的導言,以「好多人以為書法好沉悶」、「書法其實也可以好現代」開始,那些展覽十之有九都是不堪入目的。我在PMQ就看過一個這樣的展覽,看了一分鐘便離開,因為眼睛痛。其實無所謂什麼「新派書法」,你說是「新」,就要告訴人「新」在何處,有什麼石破天驚的進展,可以與傅山比肩。我想到兩種新的可能:(一)寫出自己獨有的風格。例如弘一法師,楷書圓融溫婉,自成一家。不過正如書法家區大為所言,有些人寫得有特色,不代表就有風格。寫得很醜也可以有特色,好的才成為風格;(二)在佈局上創新。例如日本的井上有一,用巨大毛筆在大紙上揮灑,粗獷而天真;又嘗試使用不同材質,展示變化。有些人以為他只是隨隨便便,所以自己也可以隨隨便便,但其實他經過千錘百煉,煉出自由,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中國的王冬齡創作巨幅作品,也是良好的創新。
題目寫「老派書法」,只是「方便說」。所有書法作品必然根植於過往書家的筆畫線條,繼而寫自己要寫的。當有了紮實基礎,自然能我手寫我心,無所謂老不老派。說書法「老餅」,與時代脫節,都只是偽命題。電影海報、舞蹈團宣傳、商戶招牌,周圍都是書法融入生活的例子。
書法有五體:篆、楷、隸、行、草,各有特色,但整體而言,評價書法作品都是看幾個標準:(一)字的結體是否合理,即裝字裝得好不好,楷書、隸書這類正書,最能看得出來。例如寫唐楷,但某字站不穩,或結構歪斜,肯定是寫壞了。草書的結體比較自由,但都有準繩,例如白位會否太多,或結構會否太平均;(二)作品是否佈局得宜。例如小楷作品,最重視整體平均,如果見到數百字裏突然有兩三隻字特別大或粗,就不行了。又例如草書作品,如果某字出了誇張的直畫,旁邊的字又出誇張的捺刀,則是互搶風頭,非常刺眼。結體與佈局相對容易尋求突破,例如某些書家以大疏大密造成強烈視覺對比,猶如圖畫,但無論如何突破,都不會離開以上的標準;(三)線條是否有美感。要線條有味道,或區大為所講的「立體感」,就要提按,即提筆按筆。好多市面上的毛筆字作品(尤其ig上看到的),就是缺乏提按。捺刀出尖、彎勾成形,全靠毛筆的躍動。不懂提按的人會把毛筆按死,令筆畫開叉或扁平如marker線條。線條也在乎控墨,即適當的濃淡乾濕,骨肉相生;最後是(四)寫的書體是否符合內容。例如寫恬靜的內容「歲月靜好」,無理由以狂風掃落葉般的狂草寫成。不過這點要求相對寬鬆,有時特意造成對比,也有趣味。最緊要有理有據,有個所以然。
難看的字
由此,我們又可以講講什麼是難看的毛筆字(稱不上「書法」)。香港常見的劣字,通常都是靠誇張嚇人,要夠爆、夠勁、夠快、夠有力,整篇作品雞飛狗走,以為不斷「放」就是好。其實要有適當的「收」,方能襯托有力量的「放」。筆畫是否有力,要看其弧度、埋尾等細節。如果用力寫,卻寫出直直一筆,或任由筆毛叉開,其實只是用marker在白板上畫線,或用掃把掃地。偶有枯筆或飛白,是力量與速度的表現;每一筆都枯筆,叫做口渴,用墨太乾。另外,有些書體我稱為九陰白骨體,全部都瘦骨嶙峋,毫無血肉,猶如枯藤,線條顯示的不是提按,而是手震。類似的有扭擰造作體,多了點血肉,但筆畫扭扭擰擰,可以感受到書者寫時「條氣唔順」。港鐵站牆上的站名,部分就屬於這類。我推薦去「九龍塘」站,可以看到一隻好難看的鳳爪,聽聞寫者是公司內一名工程師(已退休),當年獲白人上司賞識,就這樣污染了香港的公共空間幾十年,也是可悲。還有一些更不知所謂的,例如給商舖寫作品,竟然無鈐印,如果不是全心欺騙,就是超低級錯誤。
觀賞藝術,最緊要不要被「大」到。區大為說得好,「藝術無敬老」。不要看到書者八十歲,寫了幾十年書法,就以為一定是大師。有「大師」桃李滿門,但連鈐印的技巧也不懂;也有人不進則退,愈寫愈差。又不要以為有名氣或位高權重,作品就一定好。尤其是如果那人的名氣本身不是來自書法,為何你會認為他寫得好?不論是食家才子、神級填詞人、設計宗師,字都可以寫得一塌糊塗。政界中寫字寫得很好的,未見一人。話說乾隆的字,其實也非常麻麻。
略略推薦藝術館展覽的四幅作品。首先是區大為寫的篆書和隸書七言詩各一首。以草法入篆和隸,每條線條均起伏有致,收放自如,充滿韻味;字體大小不一,卻看到整體佈局有心思,圓融無礙。隸書作品的線條比較強,剛健而沉穩。點其實非常難寫,假若不見筆,就會變得呆滯。但作品中的點都在躍動,輕鬆活潑。其中「香」字四點全部形態不同,可見書者功夫。而篆書既是圖,也是字,看到行筆走勢,充滿生趣。另外介紹容浩然的小楷作品《增廣賢文》。正如書家介紹所述,加入了魏楷筆畫以及黃山谷風格的結體,每字中心收緊,手腳伸長。作品並無如一般小楷般橫直相間,而是「亂石鋪街」,亂中卻看到整體的齊整。這是他雙年展的得獎作品。最後介紹區建公的魏楷對聯。他自成一格的真書,早就見諸商舖招牌。這對聯是難得的墨迹,可以看清楚線條剛勁,筆毛軟,字卻堅挺。手寫與電腦字的最大分別,在於能看到線條的變化。
另外有楊善深的草書對聯、馮康侯的篆書對聯、葉愷的草書立軸、陳華煜的小楷《客途秋恨》,以及徐沛之的草書大幅作品《陀飛輪》,不在此詳述,讀者可自行參觀。要加一句:還有好多作品,不過不要以為都是好作品。
香港文化藝術其中兩大障礙,乃一窩蜂與傳媒吹捧。某期興什麼,大家就一窩蜂湧過去,不求甚解、不分好壞。另外某某人有gimmick(「美女書法家」、「九十後書法家」),傳媒就大肆報道,把不好的都講成好。最慘的,是被吹捧者樂在其中,繼續自欺欺人。手低不緊要,不懂寫也當然不緊要,最緊要眼要夠高。提高眼角,不要被騙。其實無所謂老不老派,但認清字的好壞,就實在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