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尚盧高達自決離世,他的影迷大抵不會感到太悲傷,因為大家深知,很多很多年之後,即使我們都相繼逝去,我們的子孫該也仍在他留下的光影裏尋找養分。
究竟怎麼樣的電影才接近不朽?高達神話從那耳熟能詳的傳說開始:杜魯福給了他一個5頁(?)黑幫殺警故事劇本,但相關情節他只拍成了幾分鐘菲林,影片嚴重under,他半即興創作了之後的部分,同時不斷打破傳統的電影語言。例如你們都迴避跳接嗎?他就借尚保羅貝蒙多駕車送珍茜寶見美國編輯,不斷說晦氣話的機會,更新了跳接的意義。景隨心轉,今天我們都曉得這樣「玩」了。
是為《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 1960),片如其名,令觀眾活像片中的男主角,看得透不過氣來。當然,這只是起步,他帶來的影像革命接踵而來,往後60年,他的電影不斷革故鼎繼,日新又新。
運鏡完美示範
高達對電影語言的翻新,是不依常規而又調適上遂。360度迴鏡前人都會用,但不會像他這樣依內圓心轉到外圓心,配合調度豐富敘事(《斷了氣》先後出現4次,堪稱完美示範);推軌鏡頭人人都曉,卻不像他拍得那麼散發巨大的道德批判力(1967年的《周末》(Week-end)優為之);畫音割離和字幕插入也不是他第一個人耍弄,但對敘事的破壞並不等於能把敘事解構,高達便是有能力把電影敘事從底部反上來,問題是你敢不敢看,耐不耐看。
容我再引述《輕蔑》(Le Mépris,或譯《春情金絲貓》,1963)片首:一個讓女子從遠處一面讀着什麼,一面走近的鏡頭。觀眾旋即發現畫面出現一部攝影機,沿着推軌跟隨女子步履移動。接着收音器也「穿幫」了,彷彿正在收錄她的誦讀聲。你以為是戲中戲了吧,故事場景就是片場。尚盧高達安排原本該是以字幕打出的影片資料由幕後聲音說出,他不止是要展示一部被拍攝中的電影,他勿寧要展示的,是電影本身,刺激觀眾思考何謂電影,電影何為。
什麼是電影?拍攝電影的目的是什麼?這兩個問題一直在高達作品中被提問、有時自答,有時假手於詩意的對白(不限於獨白),效那他山攻玉。固然,他不少作品都把電影製作引入情節,像《永遠的莫扎特》(For Ever Mozart,1996),老導演為新電影選角,進度不佳,侄兒和女兒就嚷着要他陪去薩拉熱窩演舞台劇(明顯就是高達對90年代巴爾幹半島危機的批判式回應),連家中不快樂的女傭也說跟去瞧瞧。從片場到戰場,導演代表的藝術權威臨陣退縮,年輕人先被困叢林,後遭法西斯士兵虐殺,慘事成了導演的新作情節,然後忽然插入一場快要舉行的莫扎特音樂會,但因為沒有揭琴譜的人遲遲不能開始……
批判資本主義
看似無厘頭的連結,卻是高達一再告訴觀眾,故事於他只是等待被超越的框架。前期溢出情節的是左翼理想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的鞭撻、對知識分子偽善和無能的持續批判,後期更進入化境,隨手以詩意剪接,配合抒情獨白,秒秒珠璣,意之所到為物;驟看是羚羊掛角,真切處依然看得如坐針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莫扎特和李爾王(高達另一部1987年推出的作品片名和主題)都知道,只是太多人忘記了。
近年常聽人說看了一部什麼電影,儘管有「一些缺點」,但誠意十足,又或政治正確,故事「有條不紊」(即是依樣葫蘆,全無創新),可以「收貨」。在後現代消費主導的社會文化幽靈下,影評對觀眾來說只有消費指南的價值,所謂「收貨」、「抵睇」、值回票價,都是顧客者言。這種世界並不屬於高達。乃令人想起千禧降臨之際,後真相尚未萌芽,現代一度退潮,新左翼回流,高達拍了一部《愛之頌》(Éloge de l'amour,2001),從總在尋尋覓覓徘徊寧芙靈光處的戀人身影直觀愛與思考,匯成愛的思考。那是一部絕對可倒過來看的作品——時間倒流,先有當下才有過去,先有結束才有邂逅的愛之探索。當時不知道新左翼闖將巴迪歐會寫出一部同一主題的作品(Éloge de l'Amour,2009)。他們兩人的關係在《電影社會主義》(Film Socialisme,2010)得到證實。那次高達跑上一艘豪華郵輪捕捉乘客的故事,一切莫名隱晦,偶爾嗅出資本主義的惡心味道,也偶爾散發社會立義的殘餘魅力。掩影間,有一位對着空室演講的大教授,細看原來就是巴迪歐本人。
一個人死了,只是一個人,但高達一早在他的電影裏宣示了,一同時是二,同時是多人與自己,與社會的關係正好如是(人不是孤獨的主體,也不是社會的齒輪,而是與眾數的他者相對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彼此連結)。在《高達十二月自畫像》(JLG/JLG - autoportrait de décembre,1994),當他或站或坐,在他自己的鏡頭前喃喃自語,配合不時插入的打字機聲,世界也好像開始繞着他旋轉,但書寫(他的書寫,但不止於他的書寫)從未休歇。嚴冬來臨,大地肅殺,松濤潮聲的烘托下,高達以自己為餌,逐層揭開的是如何超越自我,超越符號的秘密。
游走天堂地獄
因此我十分看重《高達十二月自畫像》,除了視之為一本厚厚的日記,一部自傳,一頁頁影像散文,記錄了一位電影作者起碼某一時期的思想與感情:他怎樣看電影,怎樣看法國新浪潮,怎樣看政治,怎樣看藝術、哲學與歷史。哀樂響處,我們更難免驚覺12月作為一年最後一個月份,標誌的恰是「終結」二字。今天回望,高達原來早已有心把自己放置到如此接近死亡的位置。接近死亡,因此益發接近真理。
2004年他還有一部《高達神曲》(Notre Musique),電影並不長(只有80分鐘!),但充分展示了何謂天籟不存,我們的音樂注定要從地獄奏起。這部向但丁《神曲》致敬的作品,依樣分為地獄、煉獄和天堂3大篇章。地獄篇是背景脈絡:遍佈人間的戰爭與暴力事件,在高達獨門蒙太奇下懾人心魄;煉獄篇由他本人粉墨登場,亦虛亦實地作出各種對波斯尼亞、以巴局勢、電影和文學的思辨,包括對傳統正反拍剪接的尖銳批判;天堂篇則是危機與寧靜辯證結合的湖濱散記意象,充分展示何謂不安之安。
對於聽慣了「心安是歸處」、「本來沒有家,有人就有家」這類說話並自以為然的當代人,高達未免太激越,太不近人情了。自由是安定的敵人,反過來說更貼切。作為人馬座,他該有深切體會。在此「口痕友」會引述安娜卡琳娜的回憶錄:這對當年的影壇璧人,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但即使新婚燕爾,妻子仍是經常到處找不到丈夫。好不容易把如此漂亮嬌妻娶回家,卻要往外跑,還不是泡妞搞婚外情,而是去思考電影、醞釀創作;連不安於室,高達都賦予了屬於自己的意義。
反傳統方程式
高達一生說過太多金句,但我最在心的除了「看電影有不同看法的夫婦注定離婚」那個,就是他那看似荒謬的電影方程式:給他一把手槍,一個女子,就可以拍成一部電影。回到文首「何謂電影」和「電影何為」這問題,他似乎就提供了最簡易,包括容易引人誤解的答案。手槍是用來shoot的,拍電影也是shoot,作為男導演,那位女子無論是不是安娜卡琳娜那樣的美女,也代表了繆思或欲望對象。高達將電影還原到最基本的元素,說是方程式,說穿了實是反方程式,因為去到他所說的那個地步,情節、人物、故事統統都會貧乏得要命,難堪而可笑。辯證的幽默成就幽默的辯證,對今天耽於消費故事,對電影已沒有要求的觀眾和電影人來說,豈止當頭棒喝?
高達一度是時代弄潮兒,亦遠遠走出時代感性所能有的限制。來到不再屬於他的後現代、後真相,他絕對敢於喊一聲Cut。他的一生,就是未必會令所有人仰望,卻會對其能量和藝術一再致敬的可愛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