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完全想不到，一個電影導演的逝世，在法國的媒體會引起如此廣泛的大篇幅報道和議論。我說的是 Jean-Luc Godard，香港影評家陸離和石琪翻譯為高達，上星期他在瑞士日內瓦湖濱的小鎮通過「輔助自殺」，在家人面前安寧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的家人說：「高達並非因為生病，而是他感覺到完全筋疲力盡，所以他選擇了提早終結他人生。這是他自己的決定，他要讓人都知道這點。」在高達眾多的作品中，3部我認為最有代表性的À bout de souffle（《斷了氣》，大陸翻譯為《筋疲力盡》）、Pierrot le fou（《狂人皮埃羅》）和Le Mépris（《輕蔑》）裏，主角都是在電影閉幕前死去。難道高達一早就和死亡有了心有靈犀相通，他人為地要電影的主角，也是他自己吧，在銀幕熄燈前離開電影的布景。這3部電影都是在二戰後60年代法國電影歷經大約10年被稱為La Nouvelle Vague「新浪潮」時期的作品。就在這短短的10年裏，高達拍出了他最令人懷念的片子。
他離開人世時已經是91歲的高齡，他拍第一部長片《斷了氣》不到30歲，雖然說從40歲之後的50年間他繼續拍了多不勝數的電影，似乎他的才華只有在年輕時才散發出無比光芒。但無論如何，他和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作為法國電影新浪潮中流砥柱人物，光是這段時間裏拍的電影，足以留名世界電影史冊。
新浪潮中流砥柱
二戰後的法國，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是一片廢墟，需要重建。顯然一切舊的、屬於傳統的事物不再受到年輕人喜愛。50年代末一群在當時才出版的叫Cahiers du Cinéma（《電影手冊》）雜誌上寫影評的年輕人，他們不滿「學院派」拍電影的成規濫調，反對昔日的偶像，自己動手用手頭有限的器材和資源拍片。這群年輕影評人探索新的藝術視角和講故事的方式，和蒙太奇（Montage）的運用。他們也受到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思潮的影響，在上述3部我認為是他最好的電影裏，都會嗅到某一程度的存在主義在人世間的味道。
當時馬克斯的政治思想在知識分子間也廣為傳播，高達也受薰陶。1967年拍的La Chinoise（《中國姑娘》）就是受了中國文化大革命影響的作品，也顯示了那個時代法國Maoïste在年輕人的普遍。終於這班原來是《電影手冊》的年輕理論家拿起了35厘米的攝影機，從court métrage短片開始走到拍攝正式的電影，跳出傳統在studio拍攝的電影，而自由地直接在街道上靈活取景。現在常用的跟蹤拍攝、跳接等第一次大量在高達的《斷了氣》裏出現。在《斷了氣》裏，這些原來不常用的技巧，開拓了整部電影的空間和氣氛，新穎獨特的對話也賦予電影新的感受。男主角貝蒙多（Jean-Paul Belmendo）和珍茜寶（Jean Seberg）的對手戲，有一種拋下道德框框，讓人有一種無名飄逸的偶然。
日前徐娘雖老風韻猶存的碧姫芭鐸（Brigitte Bardot）在推特上寫道：「高達創造了《輕蔑》，卻是在《斷了氣》裏他進入了最後、偉大明星創造者的穹蒼。」碧姬芭鐸這句話真是有點耐人尋味。碧姫芭鐸是《輕蔑》的女主角，在意大利Sorrento對開的Capri島上，高達把碧姫芭鐸裸露的全身，在藍天海洋包圍中襯托出她的屁股，艷陽高照下渾身的熱量，簡潔的對白卻給人一種淡淡的感覺。不得不說是高達糅合了古典和他對傳統電影的挑釁，無意中塑身了碧姫芭鐸這是個上帝創造的尤物。但無論如何，在《狂人皮埃羅》裏的五顏六色，把這個扮演狂人的貝蒙多再次讓年輕的觀眾放鬆去體驗到無邊的自由。依然難以忘懷的是貝蒙貝和珍茜寶在這部黑白片《斷了氣》的每個鏡頭。碧姫芭鐸說的正中我意，是「在《斷了氣》裏他進入了最後、偉大明星創造者的穹蒼」。其實在《斷了氣》裏已經感受到存在主義思潮對當代的影響，沙特（Jean-Paul Sartre）和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還有巴黎索邦大學我的老師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都在高達的電影裏留下了痕迹。不過是如斯的輕渺，幾乎要特意去尋找。或者說，高達用電影的畫面，它的色彩，展現了他的時代的獨特風采吧！
馬克龍：痛失國寶
法國總統馬克龍也以第一時間對高達的「輔助自殺」作出反應，他的推文寫道：「這就像出現在法國電影中。然後他成為了大師。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是新浪潮電影導演中最反傳統的，他發明了一種絕對現代、極度自由的藝術。我們正失去一個國寶，一個天才的眼神。」高達逝世翌日，巴黎的《解放日報》（Libération）以28頁的篇幅來詳細報道及評價，首頁更是高達的近照，標題：Forever Godard。其餘的有不少篇章是「輔助自殺」的討論。而馬克龍也表態，宣布展開全民辯論「輔助自殺」的道德倫理問題。
法國國會也會好像瑞士一樣，立法通過「輔助自殺」的合法嗎？但對高達來說，正如他說的：「當我開始拍電影時，我是零歲。」如是說，他的人生就是他在拍戲：他瘋狂的挑釁了頑固的傳統電影，通過新穎的電影語言，與眾不同的畫面和色彩的組合，創造他時代的思維方式。新浪潮只澎湃了10個年頭，似乎之後他給江河的後浪推向前方，雁過留聲而永遠在時空中徘徊。他開始拍電影是「零年」，拍了À bout de souffle，在91歲時感覺到筋疲力盡，再拍一次À bout de souffle。這次是進入了最後、偉大明星創造者的穹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