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22年6月30日,我在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退休了。
我是半途出家加入學術界的。在電子傳媒和幾個政府部門工作了10多年後,上世紀90年代仍然有機會返回大學任教和追尋學問近30年,這很是要感恩的事。
承蒙《明報》編輯不棄,邀請我寫文章談談我在大學教學的最後一課。
也許,近年在香港的大學最矚目的最後一課,應該是陳健民2018年在中文大學的「毋忘燃燈人——向啟蒙者致敬」。不久之前,張燦輝教授通過互聯網也上了他談生論死的最後一課,出席者在300人以上。
當然,傳統上不少中外大學都有所謂的講座教授的就職演說,讓這些在各自學術領域的傑出者總論其最前緣或深刻的學問,啟迪學人和後進。
在這方面,就我所知,直接談政治教育,並且傳誦一時,引起不少學術爭議的,是英國哲者奧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1951年在倫敦經濟學院政治系的就職演說。
我在城大任職的部門並沒有安排即將退休的老師上最後一課的傳統。我也沒資格在大學發表就職演說。但如果我今天要上最後的一課,總結我在這個學術領域的體會,我建議的課題,將會是紛亂時代的政治與行政教育。
相信很多人都會同意,近年香港社會嚴重分化,政治論述和行動變得愈發對立和激進。2020年《港區國安法》實施以來,在一些方面我認為是從根本上改變了香港的政治和法律秩序,不少人會擔心以言入罪的威脅。如何在教學上分析、解釋以至評價在紛亂中的政治與行政,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加上目前中美地緣政治的角力,以及東西方不同政治力量的對立不斷擴大和升級,不同的政治取向和立場導致競爭者壁壘分明,甚至發生衝突和戰爭,使問題變得愈發嚴重和複雜。
政治本離不開紛爭
要在這樣的環境下平心靜氣、客觀、虛心、抱着唯真唯善的態度學習和認識政治和公共行政,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如果我們細心思考政治和公共行政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以及認識在人類社群中這些領域發揮的功能及面對的挑戰,我們也許有理由相信,政治在性質上是離不開紛爭的。面對不同甚至是對立的政治價值、行動、制度甚至傳統時,客觀地、唯真唯善地進行政治和公共行政教育,仍舊是很重要的一回事。
人是群居者。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主見和懂得思想。每個人當然也擁有七情六慾,既有一定的能力採取個人行動,但很多時又不得不進行有組織或自發的集體行動,以應對個人或社群的需要。
由於人之不同,各如其面,社群卻又往往會面對一些需要集體回應的共同挑戰(例如新冠病毒大流行),因此,社群經常要做出集體行動的決定,並且在成員未能在決策上達成一致時,也要有程序和方法解決分歧,必要時甚至要用強制(包括生死攸關)的方法對付異議和不服從者,並通過集體、公共的組織,根據共同規則付諸執行,以達到政治和公共決策上的預期目的。
換言之,如果人類社群很容易就集體共同的安排達成共識,並付諸執行,政治便不會是很重要甚至是生死攸關的事。這樣,公共行政管理也只會是技術推行的學問。但證諸人類已知的政治歷史和經驗,儘管人類不得不群居,但就群體中的政見、公共價值、共同規範、是非對錯、權利義務、制度安排、決策分配等,我們不管願意與否,它總是百花競放,紛爭(明的或暗的)不已。因此,在紛爭和對立是常態的前提下,政治和公共行政便是人類社群的頭號大事。有論者甚至因此認為,政治學和公共行政教育,乃學問上的首要學科(master science)了。
學習政政的兩個目的
如果在政治和公共行政範疇內,紛爭是常態,那麼,在這個範疇學習,至少可以看到兩個相關但性質上不相同的目的。
第一個最直接、實用的目的,便是學習如何應用最有效的政治/行政知識、策略,在種種紛爭和對立中動員到足夠的論據、資源、力量,以便在政治競爭中保持不敗、甚至可以脫穎而出,擊敗對手,以落實和發揚自己一方的政治信念、政策目的等。在這方面,我想列寧的《怎麼辦?》、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史奈達(Timothy Snyder)的《論暴政:20世紀的20個教訓》(On Tyranny, Twenty Lessons from the Twentieth Century)便是其中一些很可以參考的著作。
值得注意的是,這類以實用目的為學習的政治行政教育,前提是對其追尋的政治理想、價值、制度、政策結果,採取了肯定和不存疑的立場。在這個層面的教育和學習,就政治上的根本或終極目標而言,他們是傳道多於解惑,其對錯標準在於其策略的實用性和達到目的的效用有多大。
另一個同樣重要,在學問上可能是更加根本的學習目的,便是對種種充滿爭議,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政治理念、價值、傳統、制度,以及其產生的前因後果,它們的證立標準和實踐的評估,進行多層面和角度的學習、解釋和檢視其理據。
具體而言,在政治範疇內的一些核心觀念,例如權力和權威,其理念內容應怎麼理解?它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政治組織(如國邦或政府)是否必須兩者俱備?不同的政治傳統或經驗,是如何產生、證立和維持其政治權力或權威?權力和權威的建立和失落是怎樣發生的?具備或缺乏權力或權威,對各類政體的政治或行政表現影響為何?怎麼樣的權力和權威安排,最可以發揮有效能的公共政策和行政的治理?
自我提醒當下前提可被後來推翻
以上這些問題,在浩瀚的政治行政學上,當然是掛一漏萬。同類的問題,可以應用到其他的核心政治行政理念或制度,例如自由與秩序、公正與平等、法治與人治、民主與獨裁、政治決策與行政管理、公意與個人自主等。
在學理上,這個層面的教育可以是哲學的,對相關議題尋根究柢地追問和解釋,試圖理解其理念的性質、連貫性和清晰度,以及不同理念之間或此等理念與其他文明範疇(例如宗教、道德、自然、科學)之間的關係。同樣,這個層面的教育也可以是歷史的,讓我們認識到一些核心政治理念、價值、實踐(例如普世王權)等是如何從古至今的人類互動中發展和演化出來。比較的研究也同樣重要,讓我們可以認識到,不同的政體(例如民主和威權)的不同表現,以及類近的政體(例如總統制與議會制)、組織、行政機關和實踐,在不同的社會條件或文化脈絡下的相對表現,以便建立一些較宏觀的、有可能受檢驗的解釋。
這個層面的學習,當然也有可能會先入為主地認定了某種意識形態/價值為最高的標準,然後才進行上文所說的哲學、歷史及比較政治學的研究。但如果學子經常提醒自己,哲學上的尋根究柢是無窮盡的,一時間確立了的前提,往往會被後來的探索和認知推翻或修正,我想這樣是可以減少這方面的偏頗。
任何主張 都理應可受挑戰
同樣的偏頗,在歷史和比較研究學上也屢見不爽。以民主的價值在政治學的評價為例,古希臘的經驗雖然讓伯里克利(Pericles)等雅典民主領袖推崇不已,卻同時引來柏拉圖等哲者鞭辟入裏的負面批評。18世紀之後,民主價值卻捲土重來,一波一波的從西歐逐步席捲全球至20世紀末。但從2008年美國金融風暴起卻又受到內部民粹化和外部中國模式崛起的挑戰,以至不少學人開始懷疑,民主的沒落差不多是難以避免。
上述的推翻、修正甚至平反,在學問的長河探索上是常見的事。因此,學問首要的任務,我認為是解惑多於傳道。這也是為什麼真理和知識的追尋是無涯矣的,雖然這並不表示學子只有追尋而沒有立場和主張。只是任何立場和主張,在學問上都理應受到挑戰,因此獨立思考和學術自由,在學問的追尋上就是其生命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