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2 年 10 月 1 日「南丫海難」,香港史上重大的海難,39人死亡,97人受傷。10年後,家屬仍在法院奔走,入稟高院要求召開死因研訊,死因裁判官並沒派代表出庭反對,現等候高院裁決。家屬這次入稟依靠一份關鍵文件,一份2000幾頁的死亡調查報告,但這份報告曾經不見天日,箇中證據幾近被白白埋沒——只是在新聞自由的縫隙中,它存活過來了。這次入稟不論成敗也極不容易,它是一個幾乎無聲沉沒,卻倖存下來的故事。
時光倒流10年,人月兩圓的中秋節翌日,10月1日晚9時有維港國慶煙花匯演。港燈的「南丫四號」由南丫島駛往維港方向,接載百幾名員工和家屬出海看煙花。差不多時間,港九小輪「海泰號」由中環駛往南丫島。8時20分,兩船相撞,「海泰號」船頭撞入「南丫四號」的船艙,然後抽頭駛至南丫島碼頭;但「南丫四號」已被海水灌入,118秒內,不足兩分鐘沉沒,近乎垂直插入海牀。根據生還者的口供,118秒前,船上一家家人還在聊天、聽音樂、準備玩問答遊戲。一名工程師爸爸拖着五歲的兒子在船上數算水泡,誰能想像僅在118秒後,他們便被海水狠狠淹沒,五歲兒子最終遇難?船身傾斜時,大量安裝不當的座椅更飛脫,有人被擊傷、夾着,不能動彈。意外造成39人,包括8個小朋友喪生。記得有救援人員曾形容,他們就在遠處盛放的國慶煙花下,撈起一具具屍體,痛入心脾。
39死是怎樣的人禍?
Alice疼愛的23歲弟弟梁家杰在「南丫四號」上。根據生還者口供,梁家杰一班見習工程師坐在下層,撞船前一刻他們還歡樂地看前排座位同事表演魔術。但生死不由人,梁家杰和表演魔術的同事一同遇難。當年經歷喪親之痛的Alice也只得25歲,她說父母無法面對傷痛,意外後跟人謊稱兒子出國讀書;作為大家姐的她,盡力不表露哀痛,也一直低調參與家屬工作,不敢出鏡。直至2020年,她才第一次出面接受傳媒訪問,在大氣電波中哭得肝腸寸斷。
Alice說,2020年,她們家屬苦等一個公道苦等了八年。兩船長的疏忽導致這次致命意外,他們事後涉「誤殺」及「危害他人海上安全」被定罪,但他們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由法官倫明高出任主席的「南丫島附近撞船事故調查委員會」,發現意外背後有多項結構問題,比如「南丫四號」因何118秒內急速沉沒,令多人喪生?原來「南丫四號」被撞後只有兩艙入水,但圖則標明的「水密門」(防水門)實際上卻無建造,海水因而迅速湧入鄰艙,造成三艙入水。這道「消失的水密門」亦影響海事處的的安全計算,令「南丫四號」多年來違規加載15噸,大大減低浮力,造成重大傷亡。委員會報告指「南丫四號」由設計、建造、檢驗,「幾乎每個階段都接二連三有很多不同的人犯錯」,但事後除了兩名海事處官員,涉及船上兒童救生衣問題被定罪外,沒有其他官員需負上刑責。而運房局事後展開的內部調查,有13名海事處官員涉行為不當受紀律聆訊,但所涉官員名單及紀律聆訊結果,政府一直以私隱及制度為由拒絕公開。家屬多年來一直等候死因庭展開研訊,全面公開真相;無奈在苦等8年後,律政司在2020年表示不會再提出檢控,死因裁判官亦指海難死者的死因和死亡環境明確,裁定非法被殺,毋須召開死因庭。
「我細佬得番我架喳……」
Alice說仍堅持的家屬所剩無幾,她只有出面召開記者會,公開爭取死因研訊﹕「阿爸有話,你做呢啲嘢嚟做咩?嘥時間,多餘。佢哋怕呢樣嘢,因為佢怕人提起,而且佢哋覺得求真相,有啲老人家係會覺得無意思,佢都死咗啦,你做完之後可唔可以畀返個仔我?唔可以啦。大是大非佢係唔會明,只係覺得世界虧欠咗佢,帶走咗佢個仔。我唔理佢哋架啦,我細佬得番我架喳,我細佬喺呢件事上的唯一倚靠得番我一個。如果我唔行出來,佢就白白斷送咗呢個性命,換取唔到任何嘢。」
她說後來收集死難者家屬聯署遇過不少「已讀不回」,叫她氣餒。但靜心想想,她明白那種感受﹕「我係明白嘅,我係知佢哋嘅感受,因為我自己都經歷過。你好想get away呢樣嘢,那怕係簽一張紙,即係我唔想同呢件事扯上關係。你試下喺條街,支持環保咩叉嘢你都實簽落去,因為你覺得不痛不癢。(家屬聯署)你唔想簽個名,因為你個心痛啊嘛,你咪唔想簽名囉。」
2020年 11 月,我聯絡上Alice。當時我還是港台《鏗鏘集》編導,監製叫我跟進南丫海難,因為很多年前,他還是小編導時,曾拍下《鏗鏘集:今年國慶沒煙花》,記錄家屬在海難一年後的傷痛。直至這麼多年後,他仍沒有忘記。
死亡調查報告的線索
根據律政司及死因庭的回信,他們認為倫明高的獨立調查委員會報告已深入調查意外,毋須開死因庭重叠,如果家屬想了解更多,可按《死因裁判官條例》申請警方的「死亡調查報告」。那時,Alice認為已走投無路﹕「問你攞唔攞死亡報告,都唔知想點,你教我想點,我又唔識睇,又唔夠膽睇,你話我點算?我最驚係去咗迷你倉。」當時幾名家屬對申請報告也非常遲疑,他們擔心一堆文件中不會有新線索,亦怕要勞煩父母至親申請,更擔心報告影印費每頁四元,隨時幾萬元埋單。家屬亦沒有法律支援了,多年來一直協助的律師、前立法會議員涂謹申因參加初選涉顛覆政權被捕。家屬問,付錢拿報告後,誰看?誰跟進?
我也沒有答案,但作為記者,我覺得這份報告涉及重大公眾利益,於是主動向司法機構查詢申請詳情,拿申請表,跟家屬解釋。最後Alice願意一試,在2021年3月入紙申請。同一個月,李百全出任廣播處長,《鏗鏘集》以至整個港台電視部公共事務組始設審批故題的機制,所有編導須交故題建議書,獲批後方能拍攝,而且獲口頭指示只能做「民生故仔」。5月,着我跟進南丫海難的監製辭職,而我不知道「南丫海難」故題算不算「民生故仔」,一直沒有回音,沒有獲批。6月,我們連被審批的資格也失去了,全組被停工,所有節目製作交予外判。我在7月被通知不要再返港台。
倖存的記者、倖存的報道
那時,死亡調查報告的申請仍未有消息,我帶着家屬的故事漂流,終漂到《立場新聞》。這裏有自由的空氣,沒有審查機制,沒有什麼民生故仔之分。在這裏我重遇前《有線新聞》記者陳婉婷,她是全行最堅持報道南丫海難的記者。每年臨近10月1日也會見她用心的周年報道,足足八年,直至2020年底有線新聞部爆發集體辭職,抗議管理層裁員,她是其中一名請辭的採訪主任。她說辭職時沒有哭,但當收到海難家屬的感謝信息,卻鼻子一酸,怕自己沒法再當記者,沒法再跟進下去。傳媒寒冬中,我們皆容身《立場》。此處還有一位前蘋果記者,一位來尋找自由空間的調查記者,我們4人後來合力完成系列報道。此時此勢,記者有容身之地,是好些人押上自己,才能撐起那一片天。
家屬最終在9月,申請半年後獲通知可領取2200幾頁的報告。那一天,Alice在法院外打開紙皮箱,看報告首頁便崩潰地哭﹕「我睇唔到第一版紙,我睇唔到落去啦。我諗我靠你哋去睇。我唔想睇,你明唔明啊?我淨係睇到係佢啲同事,我唔想再睇落去啦……」的確,怎樣要家屬獨力頂着傷痛讀生還者口供?翻看驗船專家的英文報告?還要理解船身結構繪圖,抽絲剝繭?這份2000幾頁的死亡調查報告即使曝光,但如果沒有傳媒或公民社會的力量,報告內的證據也可能被白白埋沒。
耗用人力物力的調查報道
我們4個記者花了足足兩個月時間,翻看90幾名證人的口供、驗船報告和繪圖等等。我們發現海事處至少39次審批「南丫四號」的圖則或驗船,但全無發現水密門消失了。39次審批,每一次都可能是拯救39條人命的機會。我們還看到船廠繪圖公司口供矛盾,互相推卸責任;看到港九小輪高層拒絕向警方作供,迴避員工工時過長的問題;還有警方指出他們在倫明高的調查委員會後有新調查,白紙黑字建議召開死因研訊,但最終竟不獲死因裁判官接納。這些及後都成為家屬入稟高院要求召開死因庭的關鍵理據。我們亦得到Alice的同意,把這份死亡調查報告分享予不同傳媒,望公民社會更深入討論。
我們最終製作了兩條長片,6篇文字報道,16276字,深入剖析報告。Alice說她竟在我們芸芸資料片中瞥見自己父母,她全身毛管戙,覺得是弟弟的信號,覺得是弟弟的上天之靈,要她繼續找尋真相﹕「只要有路行我都會行,如果前面無路,90度望上去有路,我都會爬上去。」
海難報道在2021年12月出街,引起公民社會關注,讓家屬更大機會入稟高院,更獲得人權新聞獎調查報道大獎——只是頒獎禮今年四月被煞停。抱歉,這篇文不是想搶光環,這一切無疑是家屬10年堅持的成果,我只希望添上個小註腳﹕有一個認真做調查報道的傳媒,有一些人頂住新聞自由的縫隙,讓這關乎重大公眾利益的報道逃得出來。
後記
掛念大家,這個月我忙得沒時間寫文寫信,因為我這位無業人士巨額投資了一部相機,開始自己拍紀錄片。新聞自由的縫隙愈來愈窄,但只要仍有一支筆、一部相機、一對眼,我們還可努力記錄時代。